周二一大早,桂英起来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了,老马在家里等着。两孩子还在睡觉,老头一看表快九点了,于是走向房间喊孩子们起床。
  八岁的学成早起了,老马到房门口的时候学成正叠单子。老马拄着拐杖不吭声,见他叠完单子叠自己的小衣服,然后归位枕头、抱枕和鞋子,还替仔仔收拾地上的衣服和书本……再瞧瞧仔仔,两脚分开伸到床外,两手蜷在身下,身子斜趴着睡——好大一只皮白细长的癞蛤蟆!
  老马喊了几声,仔仔一动不动,老头走到床前拿拐杖敲打仔仔的脚丫子,仔仔疼得蹭一下起来看人,一见是爷爷没好气地哼唧几声,翻过脸又睡。老马和学成面面相觑,相视一笑。老头叫学成出来,带着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而后两人回餐厅,老马洗了个硬桃子给学成垫肚子。
  扇着扇子俯望学成吃桃子,老马的大脑瞬间通气了、清醒了几分。对不同的孩子应用不同的态度,他瞧着学成,从他身上无意瞟到了兴邦、兴盛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对强用弱,对弱用强,对硬用软,对软用硬,他们兄妹三一人一个性子,老马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候自己似乎用错了情和意。
  九点多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老马、致远和学成三人一块在餐桌上吃早点。
  “我去叫仔仔吧!”致远给学成剥完鸡蛋正准备起身。
  “别去了别去了,拐杖打都打不醒!让他睡吧!”老马抬起下巴制止致远。
  “爸,我昨晚跟英英说了还没跟你说,今天下午我去湖南,明天把漾漾接回来!”
  “好呀!漾漾回家可热闹了,打开门一看——咦?多了一个小哥哥!”老马朝着学成点了一下头,慈眉善目地笑了。
  学成也浅浅一笑。
  “咝……我要不要给漾漾奶奶带点东西!”老马低头边吃边琢磨。
  “不用了爸!不用那么麻烦!”
  “哎不不不!我寻思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妈……哦还有你那个叔!”老马撩着花白又稀疏的头发,若有所思。
  “学成你起得比我还早啊!”仔仔出来了,一到餐厅先揉搓学成的头。
  “人家孩子早起了,你睡得跟个憨猪似的!”老马不悦。
  “赶紧吃吧,快凉了!”致远把包子提到仔仔眼前。
  “你那个叔他抽烟吗?”老马问致远。
  “抽,也抽!烟瘾也大!”
  “那太好了!我的烟叶给他带一点。这是我专门淘来的,可不是一般的烟叶,劲儿大、干净、味纯正——先前的镇长抽的也是这个!贵着呢,带这个不掉价!你那个叔要是懂烟他肯定能抽得出来!再有……你待会儿出去买点好茶给他——说是我带的!”老马吩咐。
  “这不是作弊嘛!”仔仔插话。
  “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老马瞅了仔仔一眼。
  老马吃完早点擦了擦嘴说:“我那个西凤酒……就别带了,度数有点大!我估摸他喝不了——南方人也喝不惯这个味儿!”
  “你是舍不得!藏着掖着的还找理由!我妈说你最爱喝西凤酒了!”仔仔一语中的。
  “去去去,你懂什么呀!高铁上不让带酒!”老马见被人戳中要害,恼羞成怒。
  “仔仔,今天下午爸去湖南接你妹妹,明天才回来。晚饭你带着爷爷和弟弟出去吃——别再乱吃了听见没?晚上你妈没回来你照顾好爷爷和弟弟,还有明天的早点,你负责出去买!知道不!”
  “哼!知道!”仔仔应承得浑身无力。
  “啊是这样,致远你把漾漾她奶奶家地址给我,我让你二哥给仔儿他奶奶寄几瓶蜂蜜过去,咱村里自己人养的蜂蜜——枣花的、菜花的、槐花的,给老太太养养身体。我吃完了,你赶紧把地址给我,麻利地、别墨迹!我现在打电话,三五天就到湖南了!”老马说完,拄着拐杖回屋里找村里养蜂人——结巴子江娃的电话去了。
  “嗯,马上。”
  “仔仔,补习班的事情我已经挑好了,在咱家附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八个小时,六天休一天,学费昨晚我们已经交了。这周末——七月二十八号试听,七月二十九号——周一正式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九号,八门课都补习,你准备准备。”致远是在告知,也是在嘱咐。
  “呐……那个免费的政府的培训呢?”
  “那个多在周末,到时候调时间!”
  “啊……”仔仔朝空出了一口气,没说话了,连身边的学成也感觉到了哥哥的压力。
  “这几天你休息,没事教教爷爷怎么用电脑——你之前承诺的;再有帮弟弟补习。”“哎!”仔仔盯着包子,又叹出一声无可奈何、生无可恋的哀愁。
  “你要觉着孤独,找找你们班同学——你问问汉典、飞飞和萧然看有没有跟你一块补课的,这样有个伴儿也轻松一点。”作为高中老师,致远最懂高中生的压力,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仔仔喝着豆浆,依然没说话。美好的暑假还没正式开始,先沦陷在了补课班里。
  学成早吃完了,把自己桌上的垃圾收拾好了,还替哥哥收拾垃圾。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蜂蜜的事情搞定以后,致远下楼去茶叶店挑茶叶去了。仔仔在屋里给学成辅导暑假作业。说是辅导,跟玩一样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抱着电脑出来了,扬言要教老马学电脑。正在看电视的老头猝不及防,瞧见电脑先是心里慌了一下。
  “把电视关了,我爸让我教你学电脑!”仔仔说完,从老马手里抢过遥控器先关了电视机。
  “就这个?”老马指着一个又薄又小跟个簸箕似的东西问。
  “就这个!这是我的苹果电脑,我先教你怎么开关机吧!”说完仔仔坐在老马身边,把电脑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那你好好教,弄坏了你电脑我不负责!”老头狡猾。
  “放心吧,这电脑已经用了快三年了,我巴不得你弄坏呢,你弄坏了你女儿马上给我买个新的,我还用不着哭着求她呢,一举两得——多好啊!”
  “你听听你这话,再瞅瞅你这样子,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还不如学成呢!”
  “我怎么不如他?”仔仔转头大声质问。
  “我来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见你叠过被子、整过衣服、收过餐桌垃圾?房间朝你那段儿跟猪圈似的!我没嫌你乱你还嫌我臭!早上八点多人家学成把床上整得顺顺贴贴的,还帮你整地上的衣服!”
  “那是在别人家,我在他家我也我……我也很整齐的。”仔仔有些结巴。
  “哼,你别忘了,他才八岁!你八岁有这觉悟——你可拉到吧!”老马翻了个白眼仁。
  仔仔在脑海中复杂地定位自己的八岁,忽然间僵着说不出话——不知是定位不到还是被八岁的自己傻得吓懵了。
  “将来你进入社会了,绝对会遇到学成这种性格的人,但凡遇见这种人,爷爷告诉你,这类人——不是特别有修养、家境特别好的,就是家里特别苦的、个性特别早熟的。不管是哪一种,你跟这两种人交朋友保准没错!这些人身上的自觉、自律、顽强——就你这两下子,学也学不来!”老马将头靠近自己孙子,轻声提点。
  仔仔两眼发直,说不出话,听得认真。
  “你别看学成年纪小,这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样,比你在某些方面还成熟!人家股子里憋着一股劲儿,你没有!你一开口啥气都泄了!以后在社会上遇到这类人要格外注意,你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成不了他们的对手!人家比你强,心劲比你狠,意志比你坚!你也磨练磨练你的性格,眼见着要高考了、成年了、上大学了!一眨眼的功夫——快得很呐!”爷孙两头对头说着悄悄话。
  “学成这性格——不抱怨、行动派、没废话——爷爷很欣赏!他就像地里的麦子,能过冬,你是高粱,入了秋就不行喽,长得高高大大不经抗!你没听人说‘爱叫的猫捉不到老鼠,好吹的人办不成大事’?”
  “没……”
  “‘聋子爱打岔傻子爱说话’这你总听过吧?老话的道理硬得很,你胆小话多,性子轻薄,学成的性子却厚实,某些地方跟你妈很像。”
  “是啊,他们都有一个人见人恨的坏爸爸!爱骂人、爱动手、爱喝酒!”仔仔见被对比、被批评心里不舒服,故意拿话噎老马,说完憋着笑赶紧裂开身子。
  “啧!你这娃娃……怎么听不进好理呢!”老马举起大掌准备拍打仔仔的脑袋。
  仔仔一步跨出来站在一米开外指着老马批判:“你看你看,一言不合就动手!跟那个谁很像!”
  “对牛弹琴,牛不入耳!”老马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爷爷,你的意思我懂!你今天说的我听进去了!我就问你你现在学不学电脑?”仔仔正儿八经地说。
  “你爱教不教?”老马一脸不稀罕。
  “我是奉命呢!你以为我乐意教你!”仔仔坐下来,拿来电脑,自顾自地教了起来:“看着看着,这是开关键!按一下亮了就是开了,没亮就是关着……”
  “嗯!”
  老马看着电脑,时不时斜睨小儿,心下欢喜。眼观自己的儿子、侄子,没一个有仔仔这般聪明——一点便通。买进天下物难买子孙贤,老马想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地飞上了天。
  试了四五遍,算是会开关了。
  而后仔仔向老头展示淘宝,老马不信淘宝上什么都有,于是喊出了很多东西——化肥、种子、绿豆、烧饼、被套、袜子、毛线、鞋帮、油漆、沙发、风油精、二胡、唢呐……凡老马叫出名堂的东西,仔仔一一找到了物件和价格。仔仔为了向老头展示了他最近从网上下单买到的习题、课外书、玩具和运动器材,还有他爸爸在另一些网站上买到的洗衣粉、鞋子、衣服、零食等日用所需之物。
  老马惊叹不已,不知道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能理解邮寄、快递——毕竟这个行业古代就有了,可网上购物他还是第一次见,什么走马灯、蜡烛、木匠用的推子那些犄角旮旯、隔年皇历的东西网上竟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什么机器人、扫地机、无人机这些走在时代前面的、高价冒险的东西网上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
  电脑彷如为老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春天有余粮的年头、第一次进县城看高楼的光景、第一次用BB机收到消息的情景来。老头取来老花镜,拿了纸和笔,主动要求仔仔教他如何登录淘宝,并认认真真地记录如何操作。因为不懂汉子拼字,仔仔直接教他使用手写输入,老马试了十来次,才勉强学会了在淘宝上搜索绿豆、苹果、订书针这项本领。仅仅教搜索已经教到十二点半了,仔仔口干舌燥,不停地抱怨老人比孩子难教百倍。
  老马老了,他扶着老花镜用老一派的习惯在本子上认真记录如何上网,光这一个多小时学得东西,他记了整整两页大纸,估摸得好几天消化才能记住。学完后老头合上蓝水钢笔的笔帽,卸下老花镜,叹了一口气。老马惊得迟迟不愿相信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步,更不愿意接受曾经走在时代前列如今再怎么追也赶不上时代尾巴的自己。
  今天致远的午饭晚了些,仔仔喝完水叫学成出来看电视。学成饿得早在屋里自个玩了起来,听哥哥在叫,走出来一块和哥哥、爷爷看电视。
  老马见着学成甚是喜爱,有心点拨点拨,便问学成:“你奶奶去哪里了?”
  “我奶奶不在了。”学成抬头闪烁着大眼睛。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老马揪着问。
  学成的小脑袋似在慌忙地计算,最后小声回答:“不在了……就是死了!”
  “哦你奶奶死了!那你……知道人会死这件事吗?”
  “知道!呃……不知道……”学成扑闪着大睫毛。
  “人死了就是消失不见了!知道吧?”
  学成点点头。
  “那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爷爷、你父母也会死的,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了——跟你奶奶一样!一个人死了,意味着他永远消失了!”
  学成张开小嘴瞪圆小眼,仰头使劲儿盯着老马看。
  “蚂蚁会死,小鸟会死,鱼儿会死……马爷爷会死,你爷爷会死,你也会死——每个人、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东西都会死的。比方说,假如你爸爸不在了,那他就和你奶奶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见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学成如风中的木头一般,静静地望着老马,眼神却涣散了。
  “爷爷你讲这个干什么?你看他没啥反应,你说这个他能听懂吗?”仔仔问。
  “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反应不上了!反应不上来恰恰说明他听进去了!反应快的八成没听懂!你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仔仔不说话了,转头凝视电视机。
  许久,学成沉沉地低下头,沙发上湿了酸枣大的圆圆的一块地儿。
  老马见此情景,笑了。他点燃水烟,吸了一大口烟气,然后喷在学成脸上,学成像小牛一般摇摇头躲开烟,小儿郎摇头摆脑的滑稽样儿逗乐了老马。
  “学成,你听懂了吗?”仔仔追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学成看着大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灿烂的双眸里却闪着一丝泪花。八岁的孩子,困惑得如同只身一人在云雾中一般。
  老马抽着烟,朝空中吐着烟气。人活着是烟叶,浑身是劲儿,死了如烟末——黑灰一堆。生命是什么?不过是这空中飞舞的烟气罢了。
  倘若一个人早点接触死亡,他便早些成熟。人在前半生见证的死亡越多,他后半生的格局越大、世界也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