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张纸似乎有些日子了。
  郑琉写的时候似乎也不怎么上心,随笔乱写似的,排列得一点也不工整。
  字体能体现出落笔者的心境。
  从字迹看,郑琉彼时心情很差。
  纸上还沾染了一些墨点,应该她胡乱甩笔造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鞋印,极有可能是郑琉的人来搬东西,没有留意这些细碎东西,从书案上不下心扫落,进进出出又踩了几脚。
  再具体的内情,徐缈就无从得知了。
  可若是她知晓了,怕是又要气上一场。
  这几张纸是刘迅在水仙胡同吃了闭门羹,大半夜回屋里拿郑琉撒气后,郑琉写的。
  她那几天都在气头上,一句话都不想跟刘迅说。
  可偏偏,又不能全然不交流。
  刘迅怪她乱出主意,以至打草惊蛇。
  郑琉气得用笔指责刘娉、说道刘靖,也没少骂刘迅。
  她的火气,全在那几天的纸上。
  有不少纸张在后来烧掉了,只这几张遗漏,阴差阳错般到了徐缈的手里。
  徐缈捏着纸,指尖很是用力。
  她认得每一个字,也知道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
  郑琉对阿娉的不满,徐缈是知道的。
  出事那日,她带阿娉出府去广德寺时,郑琉当面就骂过阿娉。
  讨好太子,徐缈也知道。
  陈米胡同之事本就因此而起,郑琉骂得难听,却也能理解其中关卡。
  可添上另外一句……
  徐缈深吸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把主意打到阿娉身上是迅儿昏了头,郑琉赞同迅儿此举,可她从不知道,老爷“想当国丈”。
  这是郑琉的臆断,还是内情本就如此?
  他们父子两人,再一次一块瞒着她吗?
  徐缈转头,看向刘靖。
  刘靖站在门边,面色迟疑。
  他与徐缈的交谈很不顺利,可他也不能拦着徐缈、不让她给迅儿收拾东西。
  这屋子狼藉一片,他有心帮忙都无从下手,只能怅然站在一旁。
  直到他发现徐缈捡起了几张纸。
  那侧是屋子里搭的小书房,本就文房俱全,乱糟糟时,有纸张掉落在地也不稀奇。
  刘靖只以为是刘迅、或者郑琉以前随手写过的诗词,直到他看到徐缈的肩膀紧紧绷住了。
  心,重重一跳。
  而后,莫名的慌乱涌上心田。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像是本能,在提醒他危机降临。
  心里不痛快,但刘靖面上还是端住了,然后,他看到徐缈转过头来。
  那双早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他。
  刘靖本该从她的眼神里品读出些什么来,可现在,他毫无收获。
  徐缈先前没有净面,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亦十分模糊。
  刘靖上前两步:“夫人,怎么了?”
  徐缈默不作声,只把那几张纸递给刘靖。
  刘靖接过来一看,眸子倏地紧了紧。
  疯子!
  郑琉真是一个疯子!
  这种东西,居然会用笔写下来,居然还没有收拾干净!
  “他们夫妻两个,在搞什么?”刘靖皱紧眉头,言辞里全是不满。
  徐缈抬头看着他,问:“老爷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刘靖立刻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
  徐缈又问:“老爷想当国丈吗?”
  刘靖把纸张团作一团,低头反问:“夫人不信我?”
  徐缈没有正面回答信或者不信,她只是道:“我刚与老爷说过,你让阖府上下瞒了我那么些事,我就会想,你是不是还瞒了我别的事。”
  这句话,也已经表态了。
  刘靖按了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夫人,我没有……”
  “没有想当国丈吗?”徐缈打断了刘靖的话,继续问着。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吵闹,没有歇斯底里,温和地仿佛在问“明日想不想一道出门”。
  可平静的背后,有多少澎湃起伏,只有徐缈自己知道。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化解澎湃,她只能硬压着,不去多想旁的,只专注于眼前。
  刘靖被徐缈问住了。
  徐缈此刻若是激动一些,刘靖反而知道怎么说通她。
  可徐缈太平静了,静到徐简打心眼里清楚,很多话术破不开这层平静。
  “不是当国丈,”刘靖抹了一把脸,“我只是想让阿娉有一门好亲。”
  徐缈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可她的问题也没有停下:“与迅儿花天酒地,太子是一门好亲吗?”
  “我不知道他们花天酒地,”刘靖忙道,“我若知道,能让迅儿和太子继续去陈米胡同?太子是太子,他往后三宫六院,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夫人,我不随意近女色,不表示着其他男子亦会如此。”
  徐缈道:“看来,老爷确实动过让阿娉去伺候太子的念头。”
  刘靖深吸了一口气。
  今晚的徐缈,太过于油盐不进了。
  若是换作其他时候,刘靖是个耐心极好的人,他愿意不急不躁与徐缈沟通,慢慢把人的想法转过来。
  可今晚不同。
  迅儿被流放,他被革官,他的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打了水漂,后半生亦是一片茫茫。
  他很难再有足够的耐心了。
  “夫人,”刘靖叹息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悲伤,“夫妻相伴二十年,我视你为知己,你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来批判我。”
  徐缈抿唇,没有说话。
  刘靖又道:“夫人说得没错,我骗过你,我愧对了你的信任,你因此质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清楚这几次阿简具体跟你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到,你的情绪起伏很大,似是被别的人影响了。
  或许,你应该放空下思绪,多听听自己的想法。”
  一面说着,刘靖一面抬起两只手,按在了徐缈的肩膀上。
  他直视着徐缈的眼睛,而徐缈回应他的亦是目光。
  徐缈一直看着他,沉沉看了很久,久到刘靖以为徐缈不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她才缓缓开口。
  “也许吧,也许阿简说的话里,也有不真切的地方。”
  刘靖听她如此开头,心里泛不起一点喜意。
  今晚的徐缈,转折太多了
  果不其然,徐缈之后的话,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就像是迅儿,迅儿也骗了我很多,”徐缈说到这里反倒是笑了,笑得很苦涩,“儿女是债,但夫妻不是。”
  听到这里,刘靖知道,他和徐缈之间彻底无法沟通了。
  或者说,他已经不能再通过他的手段与话术,让徐缈回心转意了。
  “夫人,”刘靖的声音沉了下来,“夫人的意思是,和离?”
  徐缈愣了愣。
  和离两个字,似尖刀一般,直直扎向了她的心里。
  她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
  眼前状况一团乱,只理顺阿简、迅儿他们的事情,就已经耗费了她足够的心力,她与老爷说明白,却也没有想好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事实上,她本来是想过随老爷回京的。
  只是,一晚上的交谈之后,她的想法也有了变化。
  可再怎么变,也没有那么飞快的进展,而眼下,老爷把事情摊开说了。
  “老爷不打算让我和阿娉一道返乡,让我们留在京中,”徐缈反问刘靖,“那在老爷本来的打算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我夫妻就此别离,天各一方,彼此念想?”
  刘靖一滞。
  徐缈又问:“还是我受不了京里无趣的生活,求着阿简让我去寻你?”
  刘靖:……
  徐缈问得太真切了。
  不是故意挑话,也不是阴阳怪气,她只是在顺着问而已。
  偏就是这样的直接,让素来巧言善辩的刘靖也懵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缈也不是真要刘靖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轻轻拥了拥刘靖,她便放开了,甚至,在刘靖失神的时候多退了两步,没让刘靖再按着她的肩膀。
  “和离也好,不和离也罢,”徐缈柔声道,“老爷,这二十年里我过得很好,将来再无相见,也盼着留一个好的念想。”
  说完这些,徐缈没在管刘靖,把该给刘迅带上的东西都整理好,交给夏嬷嬷一部分,自己也捧着一部分,打算回房去。
  刘靖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好的念想?”他喃喃着,冷笑一声。
  刘靖回了前头书房,一直坐到天明。
  最后有两刻钟,他似乎是睡过去了,到了平日醒神的点,又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梳洗,更衣,整理朝服衣摆时,他突然想起来:不用去早朝了。
  他已经不再是鸿胪寺卿了。
  刘靖换下了朝服,只一身常服出门去,坐在街口摊子上吃了一顿早饭。
  很不习惯。
  在街上迎接热闹的到来,确实非常不习惯。
  等时间差不多了,刘靖才去了千步廊。
  路上遇着不少官员,见到刘靖露面都很尴尬。
  刘靖没管他们,只寻了两位少卿,把原本手上的事情都交代出去。
  “大人何时启程?”黄少卿问。
  “已经不是大人了,”刘靖摆了摆手,“不用送行,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我先走了。”
  黄少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圣上在气头上,等过几年,这事儿过去了,我们想办法多提提你,说不定圣上会愿意把你再召回来。”
  刘靖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员。
  圣上用人的时候,也肯定不愿意埋没,从前也不是没有复起的旧例……
  刘靖口中道着“感谢”,却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他从头到尾没有奢望过复起。
  有徐简在一日,就绝对不会让他卷土重来。
  要不然,他昨日也不会那样与徐缈沟通。
  想到徐缈,刘靖心中越发烦闷。
  离开千步廊,刘靖又去看刘迅。
  刘迅已经从顺天府那干干净净的小房间,被挪到了大理寺衙门关押,只等章程走完之后、明日上路。
  刘靖从东向西穿过整个千步廊,一直到大理寺。
  这一路去,自是又遇着不少官员。
  刘靖闷头走路,行色匆匆。
  大理寺那儿见他来探监,倒也没为难,让小吏引他去牢中。
  可能是念着点“旧情谊”,刘迅所在的这一片牢房还算干净,只他一人住,边上几间没有别的犯人。
  饶是如此,刘迅也很受不了。
  他从小到大,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没有住过这种破地方。
  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小吏没有留下。
  父子两人见面,刘迅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下来了。
  “父亲,我真要一个人走?我肯定活不下去!我肯定会死在半路上!”
  “我明明都按照您说的话去做了,为什么会这样……”
  刘靖冲他摇了摇头:“迅儿,你若真的什么都听我的,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刘迅急了:“我还不够听话吗?”
  “让你早些办好的事,你办好了什么?”刘靖低声质问,“罢了,事已至此,说那些也没有用。迅儿,你现在更要谨言慎行,你要记住,祸从口出。你不要说那些了,你母亲给你准备了很多银票,你路上看着给出去……”
  刘迅问:“母亲呢?她之后怎么办?”
  “她和阿娉留在京里,”刘靖道,“我返乡去,迅儿啊,这一回,父亲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怪我吗?您是在怪我吗?”刘迅道,“您让我有样学样走您的路,您让母亲对您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为什么您可以,我就不行?郡主心机重,郑琉是个疯子,您给我挑出来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似母亲那般的……”
  “迅儿!”刘靖沉声呵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能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
  火气冒上来,刘靖还想再训斥,却听见了一个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很耳熟,是徐简的声音。
  他说的是“您怎么不进去?”
  刘靖猛地回过头去。
  地牢口站着两个人,一主一仆,手上都挎着布包,挡住了进口处的光,但刘靖认得出来,那是徐缈与夏嬷嬷。
  刘靖的呼吸瞬间紧了,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刘迅也看到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外头,刚刚赶到的徐简走向徐缈。
  只一眼,他就看出来了,徐缈的面色很不对,惨白惨白的。
  扶着徐缈的手,他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刘靖也在,徐简一下子明白过来。
  徐缈来得不是时候。
  她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的话。
  那些,如淬了毒的银针似的,扎入她的血脉骨肉间,让她走向疯魔的话。
  深吸了一口气,徐简手上微微用力拉了徐缈一把:“您跟我来,我有事寻您。”
  徐缈的身形晃了晃,却没有挪动脚步。
  她就这么看着牢里的父子两人,颤着声问:“如我一般的,是什么样的?”
  刘迅吓得脸都白了。
  他并不清楚昨夜父母之间的那场对话,只以为是自己宣泄情绪让见不得光的真相撕开了一个口子。
  情急之下,他难得没有继续出错。
  “母亲,”刘迅噗通跪下来,双手握着栅栏,一面哭一面道,“母亲,我不想被流放,您救救我、救救我……”
  徐缈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再是有错,亦会心疼。
  有那么一瞬,她想抛开脑海里的疑问,先冲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母子两人大哭一场。
  可她的胳膊被阿简握着。
  那一瞬之后,她垂着泪又问了一遍:“如我一般的,是什么样的?”
  刘迅的哭声顿了顿,看了眼刘靖。
  刘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在心里狠狠骂刘迅。
  臭小子还说听他的话。
  他都听进去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行、刘迅不行?
  就刘迅这么做事,能不出岔子吗?
  他苦心营造多年,哪怕今时今日功亏一篑,却勉强还有个架子剩着,现在好了,迅儿两句话就把架子给踢散了。
  “夫人……”刘靖的喉头滚了一滚。
  正要往下说,就见徐简垂着眼掠了他一眼。
  阴冷、无情、警告、防备。
  所有的情绪涌出来,明明白白搁在了刘靖面前。
  刘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徐简没有硬拉徐缈,而是与夏嬷嬷打了个眼色。
  夏嬷嬷也察觉出不妙来,轻声劝道:“夫人,国公爷有事与您说,不如先去外头?”
  这厢的僵持,自然也落在了刘靖的眼中。
  一个念头闪过,刘靖突然领悟了。
  迅儿失言的那些,徐简本就心知肚明,但他从未与徐缈吐露过。
  他刘靖不想让徐缈知晓的那些,徐简同样不想,甚至,徐简害怕让徐缈听到真相。
  呵!
  不愧是母子。
  哪怕徐缈前后也就养了徐简百日,徐简也心疼她,护着她。
  想通这些,刘靖忽然改主意了。
  徐简不愿意的,他刘靖就要愿意!
  徐缈昨日说“好的念想”。
  可他一无所有了,凭什么徐缈还能留个好念想?显得他的二十年像一场笑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没有前景,没有奔头,哪怕有那么一口气又有什么用处?
  他已经不能再差了。
  “像夫人这样的……”刘靖顿了顿,挑衅一般看着徐简。
  徐简抿了下唇。
  他看穿了刘靖的阴暗内心。
  哪怕是用蛮劲,他也得把徐缈带走。
  下一刻,一只手按住了他,徐缈冲他摇了摇头。
  “阿简,”徐缈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让我听完,我必须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