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气氛凝重。
  刘靖跪在地上,至始至终不敢抬头。
  在搜出了两块金砖后,原本应该是盖棺定论了,刘靖知道保不住刘迅,但他想竭尽所能保住自己。
  那封自罪书,就是他最重要的手段。
  教养儿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
  他刘靖没有教好,圣上也是同样。
  半斤对八两,虽然君臣有别,但刘靖必须这么来。
  他希望圣上能看在他这么多年为官勤勉、政绩也不错的份上,高抬贵手。
  哪怕是贬去旮旯窝里,也比去了功名好。
  直到前一刻,刘靖自认为,他的进展还不错。
  圣上显然没有大发雷霆,他的下属与相熟的官员,也站出来替他求情。
  只是,刘靖没有想到的是,那几乎已经盖上了的棺材板又掀开了。
  那一枚金笺,像是一张催命符,直直盖在了他的脑门上,要把他也一并推进那棺材里头,再把板盖上。
  他的命,比那枚金笺都薄。
  圣上把金笺拿给曹公公,示意他给众位大臣们过过眼。
  曹公公双手捧了下来。
  太子被禁足,平亲王又不在京中,皇亲之中站在最前头的就是晋王李渡。
  李渡双手接了,来来回回看了几眼,又交给了贤王李沄。
  李沄只简单看了看,就交出去了:“我之前没有看过他们的金笺,现在也看不出来。”
  一路传,一路看。
  传到徐简这儿,他也只简单看了看,不做声。
  鸿胪寺与礼部官员是看得最仔细的。
  他们先前一主一次,负责接待使团,对金笺最为了解。
  黄少卿看了许久,面上有些纠结,时不时看刘靖两眼。
  另一位少卿亦是一脸犹豫,在真与假之间不敢判断。
  礼部冯尚书不止自己看,还与两位侍郎讨论了一番,最后道:“应当是真的。”
  最后看的人才是刘靖。
  刘靖此刻才抬起头来,接过金笺,看得极其仔细。
  他做事认真,使节相关事宜都刻在脑袋里,对方的金笺该是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那些金笺数量有限,只有使节团的人才有,与他们的通关文牒一起,都是身份的象征。
  没有人会轻易遗失。
  而他手上的这枚,也是真的。
  哪怕是假的,也已经到了乱真的地步。
  拿不出造假的证据,就不能一直喊“假”。
  “使节已经离京,”刘靖深吸了一口气,道,“出京城时也都对照过,人与文牒、金笺俱全,没有谁缺失一份。他们在京中时,没有人丢过金笺。”
  背后的缘由,刘靖弄不清楚。
  唯有一点,他十分确定:这事情必须甩出去。
  不管甩给谁,反正不能在他身上。
  万塘看向刘靖,心里憋着一股火。
  他是被单慎“坑”到陈米胡同里的。
  功劳没看到,脖子却酸胀得很,为了把事情解决,这两天都是简单打个盹。
  昨儿在徐简找到金砖之前,万塘卷起裤腿,自己都拿着铲子去挖院子了。
  金砖的出现让他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算他的功。
  万塘思前想后,又熬了一宿把花厅拆了。
  就这么才拆出来的一枚金笺,刘靖的意思却像是这东西做不得真?
  “刘大人,”万塘瓮声瓮气道,“所以,这枚金笺是假的?”
  刘靖忙道:“看着很真,可若有人弄丢了,出京城时又是怎么拿出来的?”
  万塘道:“许是出城时人多,查得也不严谨,被人拿假的蒙混了。”
  这话一出,黄少卿站不住了。
  “不可能,当时都对过,”他急忙道,“不止我们鸿胪寺,当日礼部的官员也在场。”
  总之一句话,这案子不能从刘大人的儿子、查到刘大人,再扩大到整个鸿胪寺,没这么一个道理。
  “使节之中,有古月官员,也有古月商人,商人们行商,只要手续俱全,随时随地就可以出入京城,”刘靖稳了稳心神,“万大人,你能确定这枚金笺是何时掉进那缝隙里的吗?”
  使节团当时送出去了。
  再之后进京来,私底下折腾些什么事、哪怕是与算计太子有关,那也不是他刘靖的疏忽。
  “这……”万塘迟疑了下。
  刘靖对着圣上,又深深拜伏下去:“圣上,臣领鸿胪寺,与礼部一道接待使团,议程上都照着规矩走。
  当时并未发现使团中有人图谋不轨,古月与我朝和睦、共同抵御西凉的意念也坚定,以臣之见,他们应该不会有谋算太子的举动。
  会不会,这枚金笺也是一个阴谋?
  算计太子是表,他们很清楚,牵扯到太子殿下后,那宅子必定会被严查,如万大人一样掘地三尺寻线索。
  而挑拨我朝与古月的关系是里,金笺呈上来,必定引发各方猜忌,以至朝堂不稳。
  若因此让我们与古月心生嫌隙,最高兴的应该是西凉人。”
  圣上听完,没有评断。
  而先前因查看金笺而显得人心浮动的金銮殿顷刻间静了许多。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各的想法。
  徐简垂着眼看了刘靖两眼。
  不得不说,刘靖确实有本事。
  风云突变时,他的急智,他的应对,让他在岌岌可危中又勉勉强强站住了,没有真的摔下悬崖去。
  如此比起来,刘迅但凡有刘靖十分之一的能耐,也不会次次都被逼得节节败退了。
  见底下很安静,圣上缓缓道:“把这枚金笺查清楚,再查使节团、尤其是近些时日进出过京城的。”
  万塘与单慎忙应下。
  “众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圣上问。
  无人应答。
  他们想说的话很多,但都必须多斟酌、多思量。
  眼下这个当口,最是胶着,如下棋似的,一步对,能砍下一片棋面;而一步错,守地尽失。
  曹公公喊了退朝。
  圣上走下来,视线从徐简、单慎等人面上划过,便走出了大殿。
  徐简想了想,与单慎一块抬步跟了上去。
  刘靖一直没有动,直到黄少卿扶了他一把,他才借力爬起身来。
  腿脚已经麻了,若不是有人扶着,指不定要踉跄几步。
  面上稳住,只有刘靖自己知道,他朝服下的里衣已经湿透了。
  这枚金笺,真的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已经全力去扭转了,但这套说辞能不能唬住人……
  别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扯了几面大旗,但刘靖其实没有把握。
  他的“底气”是他的政绩。
  而若政绩染上污点,哪怕大旗扬得再高,他的底气也没有了。
  另一厢,徐简与单慎向着御书房去。
  不多时,万塘也赶上了他们。
  “我看来看去都是真的,”万塘抹了一把脸,“金笺不说薄如蝉翼也没厚多少,一面高山一面字,造假哪是那么好造的?得有模具,一体成形。”
  单慎神情严肃,时不时点头。
  徐简没有说话。
  如万塘所说,造假的确困难。
  当日,玄肃发现有古月人出入那宅子后,徐简就做了这手准备。
  他需要一枚金笺。
  不确定何时会用上,也不确定什么场合用,但有备无患。
  他手里的这枚是真的。
  玄肃偷了古月副使的金笺,交由手艺精湛的老匠人,赶制了一枚能乱真的假货出来,又悄悄塞了回去。
  那副使大大咧咧的,又是真心来访,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
  而他们出城之时,副使身份特殊,通关文牒在手,金笺并不是最重要的,且两方都存了友好之心,哪会像对待犯人似的严丝合缝去审查,看一眼、没看出端倪来,也就过去了。
  没有谁想过,有一枚金笺会被换。
  灯下黑,确实好使。
  要不然,徐简也不会次次都能在圣上、单慎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了。
  万塘越说越烦:“刘大人没教好儿子,但他当官确实当得不错,刚听他这么一分析,我都觉得他说得在理,这枚金笺也许是有人挑拨。”
  单慎道:“是与不是,得我们给圣上答案。”
  几人进了御书房。
  圣上坐在大椅上,还在看金笺。
  单慎整理了思路,大致讲了讲:“先前臣问过殿下,可曾在那宅子里还遇着过别的客人,殿下说不曾遇到过。
  因此,臣一直觉得,那宅子的存在就是为了布殿下的这个局。
  刘大人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圣上微微颔首。
  他与万塘、单慎交流了几句,见徐简坐在一旁、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没有问他。
  只等与其他两人说完了,才单独留徐简下来。
  “没有别人了,”圣上道,“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徐简没有迟疑,只是语气有些尴尬,或者说,透了几分别扭:“臣在反思之前的谏言。
  当时不知道会翻出这么一枚金笺来,才特特安排上了金砖,为的就是把事情解决掉。
  却不想,越弄越复杂了。
  只是金砖,或者只是金笺,都能把事情收了,偏偏两件物什凑在了一块。”
  圣上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点情绪,不由笑了笑。
  年轻人就是这样。
  倘若只靠着布局就能够事事顺心,那“纸上谈兵”的胜者就是战神降世了。
  排兵布阵再细,临阵对敌亦会出状况,需要调整、应对,最后是总结。
  总结下来的应该是经验,而不是因为变化而产生心理上的负担。
  这是年轻人需要迈过去的一步。
  “徐简,”圣上看着他,语调平和,“你祖父应该教过你,人算不如天算,战场上瞬息万变。现在你面对的不是战场,但也是一个道理。”
  徐简起身行礼,谢了圣上教诲。
  这般来回后,他想,圣上便不会把金笺的事算到他头上了。
  “臣以为,”正了正心神,徐简道,“此事本该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殿下也越不利。各方忙着互相谋算,也容易激化了矛盾。现在出现了金笺,再查下去又要花不少时间,也未必能查得准确。”
  圣上示意他继续说。
  “刘大人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徐简便道,“那些使节离开京中,能再次返回来的未必只有商人,金笺小巧、藏于身上,交托给他人,一样可以送回来,再放入那宅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单大人再有本事,这一桩也查不明白。
  只是,太子是太子,细作是细作。
  把太子与刘迅的事情收掉,让单大人继续查金笺,当然也得查金砖,他不知道金砖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背后是虚假的李汨,还是真的有挑拨古月关系的人,太子殿下与刘迅饮酒作乐的事情不会变。
  拖得久了……”
  徐简说到这里顿了下,抿了下唇,又坦然道:“您记挂着太子的事,徐夫人那儿也惦记着刘迅,顿刀子割肉似的,倒不如痛快些、让她不会这么受罪。”
  圣上闻言,长叹了一口气。
  前回他说徐简“刀子嘴豆腐心”,真就一点没有说错。
  先拿宁安来当借口,今儿倒是更坦诚了些。
  人之常情。
  毕竟是亲生母亲,岂能全然不在意?
  “刘靖呢?”圣上问他,“你不替刘大人说几句?”
  “臣说过,刘迅罪有应得,刘大人亦逃不脱追责,”徐简垂着眼,语气很淡,“对于刘大人来说,革去功名、离开京城,让他半辈子的心血白费,就是足够大的打击了。”
  圣上抿了一口茶。
  看看,还说不心软?
  徐简说到最凶的,也就是个革去功名。
  有那么一瞬,圣上想起了徐莽。
  徐莽病重之时,他曾去辅国公府探望,当时君臣两人闭门说了不少话。
  那也是,他头一次听徐莽说真心话。
  徐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徐简。
  用他的话说,徐简是个很重情义的孩子。
  与亲生父母接触少,也是因为顾念他这个祖父。
  一旦他去世,以徐简的性子,很难不对父母产生依赖。
  他不怕徐缈照顾不好徐简,他只怕刘靖偏心太过,伤着徐简。
  既如此,倒不如让徐简再赴边关拼搏去。
  这些话语,几乎是请求一般的托孤了。
  圣上当时肯让年轻的徐简在处理完丧事后就去裕关,除了徐简坚持之外,亦是顺了徐莽的想法。
  而徐简受伤回京后,他与刘靖的一些摩擦,圣上多少也看在眼里。
  父爱偏心。
  圣上自己就偏心。
  他爱邵儿胜过其他儿子。
  但刘靖对徐简,似乎也不能仅仅概括为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