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城的攻防战依旧在继续,虽然一条家已经停了哭泣攻势,还因为担心过度损坏炮管而停了炮击,但却开始了不间断的袭扰攻击,主打的就是睡眠,打的就是睡眠。
  不久之后,围攻朝仓城的一条本山联军收到了长宗我部家新秀福留亲政的头盔,当天兼定就吩咐将其用竹竿插在城外,并令足轻在阵前大喊:“福留亲政所部已被御所殿下之大军击破,尔等已无援军可望,速速投降!”
  城内守军在知道苦苦等待的援军再也不可能到来之后,绝望的情绪和投降的思想便开始蔓延,被强征的民夫、足轻、高低级武士之间的矛盾开始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只是几个民夫趁着对方袭扰攻城的时候趁乱逃走,后来就开始有下级武士在夜间伙同足轻想要开城投降,不过被吉田重俊发现,当场一干人等便被长宗我部国亲全部当场处死,这才堪堪止住了瘟疫般的叛逃。
  数日后,一条家用黑川元春与吉良亲贞的头盔向城内证明了大高阪山城已经投降,黑川元春、吉良亲贞等人已经被俘。
  顿时全城哗然,但在长宗我部国亲的铁腕治军之下,还是暂时压制了明面上的惶恐,为此国亲甚至亲自登上城墙守夜杀敌。
  这让兼定着实感到意外,本以为这两下就足以使城中士气彻底崩溃,没想到长宗我部国亲这般强硬,能稳住城中的失控的情绪。
  次日,一条家第一次向城内派出了源康政作为使者,连带着众多木桶用车运入城中。
  国亲直接在城门口接见了对方。
  看着国亲整齐的铠甲上遍布的血迹,束起的头发沾着污渍,瞪大的眼睛掩盖不了密布的血丝。康政便猜到长宗我部军要不行了。
  “千雄丸殿下,多年没见,别来无恙啊。”
  千雄丸是国亲的幼名。康政虽是一条家的老臣,但说起来他上一次近距离见到长宗我部国亲也得追溯到房家时代了,而且那时他年纪也不大,但国亲更是才五六岁。那么多年过去了,康政其实完全认不出国亲了,只是前两天用望远镜才勉强看了个清楚。
  见源康政出言不逊,国亲的两个弟弟国康和亲吉就要上前动手,但国亲还是抬手把二人拦下。
  “康政大人,确实是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以您的资历肯定能担任万千代殿下的后见役……”
  康政闻言微微眯眼,笑道:“国亲殿下,能这般对答,看来精神不错。”
  “康政大人,还请有话直说吧。”
  “好。”康政笑着对后方的木桶说道:“我家殿下知道你们守城不易,所以几天前那特殊的火器便不对朝仓城用了,还特意命我等送些酒水来慰劳各位。”
  国亲眉头一皱,这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家殿下好意,国亲殿下怎么不喜反忧?”
  “两军交战而赠粮者闻所未闻。”
  康政笑道:“唐土有羊陆之交,何止送酒,甚至还送药,照样两不相疑。御所殿下也是欲与国亲殿下成就一番美谈。”
  虽然康政始终笑脸相迎,但国亲却愈发觉得蹊跷,可见四下兵士喉结活动,也知道自己若是直接拒绝恐怕打击士气。
  看着那桶的大小,国亲觉得藏人,似乎是不太可能……但……
  正当他两难之时,康政看出其犹豫之处,便道:“莫非国亲殿下怀疑我军在其中下毒?无妨。来人,开一桶,咱们亲自尝给国亲殿下看一看。”
  说着两个亲随上前就要打开一个酒桶。
  吉田重俊却突然打断道:“慢着!康政大人,请开这一桶吧!”说着便随手指了一桶放在后面,被压在下方的一个酒桶。
  康政也不拒绝,只是轻松地点头应允。
  待到那酒桶被打开看着其中满满当当的酒液,闻着其散溢出来的酒香,莫说是普通的村人、足轻与下级武士,就是原本要动武的国康和亲吉等上层人员都有些心动,纷纷念道‘都说一条家善酿酒,今天方知不假。’
  看到长宗我部家众人的反应,源康政笑着舀起一碗,然后当面一饮而下。
  “诸位可放心了?若是不放心,那我们继续再喝。”
  说着指挥两个亲随上前将那酒桶直接抱起,轮流对着桶海饮。
  或许是有了些醉意,或许是脚下没站稳,也或许是故意而为之,一个亲随直接撞倒了两三桶酒。酒液遍地,长宗我部家众人眼睛都红了,要不是大将在此真是恨不得上前痛饮。
  而长宗我部国亲只是觉得心疼,酿酒是需要粮食的,而他前半生在土佐这个穷乡僻壤里颠沛流离,从小便节俭,见这般浪费着实不忍。
  源康政却不以为意,笑着象征性骂了两句那个亲随,便要换人上去再开一桶。
  “康政大人!到此为止吧!”国亲突然发言道:“这酒,我们就收下了。替我……替我多谢御所殿下美意。”
  “我一定传达。”
  待双方交割完酒桶,康政也不多留,领着一条家的众人往回走,一边走,一遍还听到长宗我部国亲在后面喝止要哄抢之人,说要将酒桶先存放起来,随后平均分配。
  是夜,因为太久没有过炮击,国亲判断一条军确实是暂时无法再使用了,便小心翼翼地住回了本丸御殿之中。毕竟他实在是太累了,在战局不断恶化的情况下维持朝仓城的士气逼迫他亲自守夜杀敌,好让兵士们能看到自己,不至于士气崩溃。但熬了数晚,他已经接近崩溃。而这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在他看来一条家能送酒过来,如果没有密谋暗害的心思,那必然是有议和的意向。他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下来了。
  虽然自己嘱咐两个弟弟并吉田重俊不要让部下们喝太多,以免误了夜间的防务,但他自己仍然喝了不少。
  这酒一开始喝起来和普通清酒一样没什么感觉,但是反应过来之时,却已经醉倒了。
  没想到一条家能拿出如此好酒的他,在醉意中更加坚信了一条家确实有议和的打算。
  在醉梦之中,国亲梦见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他梦到一条家的新当主并没有这般早慧,相反还非常暴虐无道。自己虽然不断扩张,但始终没有被一条家干涉多少。只可惜梦中最后自己死了,而他的一个儿子,他在梦中看不清脸的儿子在一片喊杀声中灭亡一条家统一土佐,正式加入征伐天下的乱世游戏之中。
  嗯?喊杀声?
  国亲突然惊起,他好像确实听到喊杀声了!
  突然房门被拉开,满身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的吉田重俊冲进门来,将国亲惊到了。
  “殿下!不好了!有民夫和足轻哗变了!”
  “什么!不是让你们把酒均发下去吗?”
  被血液模糊了视线的吉田重俊赶紧抹了一把脸,解释道:“据说是有武士发现了只剩一半酒的酒桶,于是怀疑民夫和足轻们偷喝了,于是爆发了矛盾。直接激起了那些被征发的民夫暴乱,很快一些足轻也就加入进去了。”
  吉田重俊也不管满身的血污,直接上前拉起愣住的长宗我部国亲。
  “殿下!没有时间拖延了,请快些应对吧!”
  “兄长!”就在吉田重俊向国亲告急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想起,国康冲入屋内。
  “兄长!一条和本山趁乱开始攻城了!这都是他们算计的!敌军与叛军已经逼近本丸,请您快快出城吧!我来为您殿后!”
  而此时,在朝仓城内,起义的兵士已经为一条和本山联军打开了大手门,兼定干脆全副武装亲自在三之丸坐镇。
  熟悉地形的本山茂辰与其军奉行高石与七一马当先直接杀入二之丸,按照兼定的吩咐开始收拢义军向本丸前进。不料此时前有长宗我部亲吉率领国亲旗本众殊死抵抗,后有溃军失控开始在城中放火。
  心疼自家旧居城的本山茂辰一咬牙决定一举攻入本丸。但其军奉行高石与七发现部队正全力向前,赶忙勒马来至本山茂辰身侧,喊道:“殿下!御所殿下令我等先进城稳定局势,当下不若先平定城中混乱再图本丸。毕竟困兽犹斗。待我等掌握城中后,他们在本丸中就彻底没了退路。”
  本山茂辰闻言虽然也觉得确实如高石与七所言,自己应该应该听令于总大将,但到底是舍不得本丸。当即命令一部分部队继续合围本丸,其他人等向后平乱。
  被步步紧逼的长宗我部军最终彻底撤入本丸的殿守,浴血负伤的长宗我部亲吉一步一个血脚印,来至本丸殿守的顶层,看到了最后坚持的指挥作战的三哥长宗我部国康。
  “三哥,大哥已经出城了吗?”
  亲吉急冲冲地问道。
  “嗯,江村大人,吉田大人等都已经随大哥出城了。敌军的进攻似乎是停下了?”
  亲吉点了点头后担忧道:“敌军攻势虽然急切却并不猛烈,恐怕部队没有全部压上。”
  “我已命部分军士在城中点火牵制敌军,他们自然不可能全部压上……”话到此处,国康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
  “三哥?”发现国康表情不对,亲吉下意识地问道。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国康说道:“我没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能帮大哥他拖延点时间了……比起我,亲吉,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哥出城?”
  “此战九死一生,便是出城去也大概率难逃一死。这么多日被一条兼定那小儿压制,我宁愿死战!只是见围攻本丸的多是宵小之辈,与其死于其手不如切腹明志!只是……只是我听说切腹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所以想请兄长为我介错。”
  听着这悲壮慷慨又荒唐可笑的话,国康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心中涌上苍凉之情,百感交集道:“你虽勇猛,但仍是我们兄弟中最小的,总是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来……”
  亲吉也不回话,只是默默笑着脱下甲胄,拔出随身的胁差。
  而正在本丸外为维持城内秩序正焦头烂额的本山茂辰,突然听到一个足轻的惊呼声:
  “啊!本丸的殿守着火了!”
  顺着那足轻的目光,本山茂辰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本丸的方向。
  由于是在夜间攻城,所以一开始燃烧所飘起的烟并未被注意,及至能被所有人看到时已经发展成了熊熊大火。
  冲天的火光点亮了夜空,月光也为之失色。交战的士卒也因此一顿,全城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烈焰之上。
  本山茂辰面色扭曲,大吼道:“快!快去救本丸!”
  而在三之丸的兼定也看到了这黑夜中夺目的光亮,说实话,自从他来到这个战国时代开始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亮的夜晚了,不由得出了神。只是他离得太远,听不大清前线的喊杀,反倒是春末夏初的蝉鸣初响更加真切。
  此时,秋利康次急急赶来,道:“殿下,茂辰殿下所部被其指挥去抢救本丸了。”
  “嗯……”兼定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声,随后便从马扎上起身,漫不经心地说:“自焚殿守,说明将领已经殉城,城内守军的残部也没有继续作战下去的理由了,确实可以去抢救本丸了……”
  “殿下?”发觉兼定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康次关切地问道。
  “康次,你说守将为何要自戕?”背对着康次的兼定冷不丁地问了出来,叫康次有些猝不及防。
  “这……武士战败当切腹以明志而赎罪,投降被视为可耻之举。起码武家们自己是这么说的。”
  “哦……”面对康次背书式的回答,兼定显然只是应付。
  沉默良久,兼定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康次,嘱咐前线,若能寻到敌将尸首,便将其厚葬。若能寻到其遗物也妥善保管。还有……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本家任何人的身上……”
  “殿下……”康次看着兼定忧愁的目光,颤声道。
  兼定却只是又望向那冲天的火光,朝仓城本丸殿守的木质结构被焚烧得差不多了,那火也渐渐小了下来,反倒添了一抹凄凉之感,不由得叹道:
  “冲天火渐息,焰光奄奄烟缕缕,蝉鸣添悲凉。”
  随后又对康次道:
  “康次,人若是要寻死确实不好阻拦。但寻死无论是自焚还是切腹,都只是在黄泉之路上徒增痛苦罢了。毕竟无论藤原义死状何其惊悚,终也不改其恶棍之实。哪怕是饮鸩速死也比这强的多,起码走得时候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