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墙破碎半面后,整间茅草屋向外倾斜,变得摇摇欲坠。
  易冰雨喘息着,目光穿过破碎的木墙,看到冷得宛如冰块的墨镜男人。他的脸原本没有任何表情,这会却有了些许变化,额头稍稍挤紧,有了沟壑,嘴角和两腮也都扯动出细微的弧度。
  他盯着她,淡淡问道:“一直躺着就好,为什么还要站起来?莫非你真的想死?”
  易冰雨咬着牙,冷声说道:“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鹿死谁手,不是嘴巴说了算!”
  她说话时,原本溃散不少的“念”再次变得浓郁强劲。仅在片刻间,她受到的伤便已愈合不少,并且再次冲向墨镜男人。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攻击他,而是连续对空打出数个虚招,多个招式不断变化,双手在拳、掌、爪之间变换,最后陡然抓向他的两鬓,瞬间摘下他的墨镜。
  易冰雨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墨镜男人身上没有强大的“念”流动,自身却强悍无比。她短暂思索过后,认为这副墨镜存在玄机,有可能是他的力量源泉,所以她连续变换招式,最终的目的是抢走他的墨镜。
  易冰雨得手,来不及观察墨镜本身以及男人的面容,耳边便已传来隆隆破风之音。
  她茫然抬眼,便看到男人的拳头迎面打来,直指她的鼻子。
  易冰雨的双目收缩,仓促之间,她已没办法再闪身躲避,只能用蛮力强行抵挡。然而她能确切的感觉到,男人的这一拳之强,仿佛拥有开天辟地的伟力,她在他面前,弱小得宛如蝼蚁。
  所以他的强大,与是否戴墨镜没有任何关系。
  ——会死!
  易冰雨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当这种冰冷而绝望的死亡气息弥漫她的身与心,她的思绪变成空白,连身体也失去求生本能,不再进行任何抵抗。
  男人的拳头带着万钧之力,呼啸打来,却又在几乎碰到她的鼻子的一瞬间,猛地停住。
  强大的拳风宛如无数细密刀刃,不断搅动易冰雨的衣襟与发丝。
  易冰雨只觉脸部不断传来刀割般的痛楚,而她上身的衣物与发丝,也都在顷刻间被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易冰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双眼变得无比飘忽,意识也随之出现涣散的迹象。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过。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拳啊?
  当男人缓缓收回拳头,并随意地拿走她手中的墨镜,易冰雨的大脑中宛如一滩烂泥的意识终于稍稍清醒一点。
  她的双目抖动,血色的视线直直地盯着墨镜男人,小声道:“为什么?”
  男人淡淡说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一头长发,却被我弄得这么凌乱邋遢,实在可惜。”
  莫非这样一个冷得宛如终年不化的严冰的男人,居然也懂得怜香惜玉?
  莫非他是不忍心扼杀易冰雨这么漂亮的女人,才在最关键的时刻停手?
  易冰雨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全是殷红的血,又向后抓自己的头发,却只抓到身后已破碎不少的衣物。她终于反应过来,男人之前那一拳,打伤了她的脸,也折断了她的长发。
  易冰雨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男人反问道:“我不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杀手。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你?”
  易冰雨斩钉截铁道:“因为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让你碰地窖里的那群孩子!”
  男人沉默。
  易冰雨再次捏紧双拳,做出战斗的姿势,冷冰冰地盯着他。
  男人仿佛自语一般说道:“这世上的女人,都是这么烦人吗?”
  易冰雨不语,但如同疾风迅雷一般打出的拳头,已给了回应。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的身体宛如坚不可摧的钢铁,无论她攻击他的哪个部位,受伤的都将是她自己。但是她依旧选择了进攻,对着男人的胸膛与头部猛攻。
  她不是头脑简单的蠢女人,经过这两次交手,她已完全明白,自己绝对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活着,根本原因是这个男人手下留情。
  若非必然,她不会主动与这样强大的男人敌对。然而事关地窖里的十几个孩子的未来命运,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拼。
  纵然她无法阻止这个男人,也必须拼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乃至是搭进性命。
  她求的无非就是一个问心无愧!
  所以易冰雨对男人发动进攻时,已经做好被强大的力量反震受创,甚至是昏厥或死亡的心理觉悟。
  然而她的双拳都打空了。
  男人之前完全无视她的攻击,现在却选择了主动躲避,而且身法极其巧妙,仅用灵巧而细微的步伐,便轻而易举避开了她的双拳。
  易冰雨的眉梢猛地一跳,心中升起一抹强烈的屈辱感。因为她已察觉,男人避开她的攻击,是不想让她再受创伤。
  ——我的决心,就这么滑稽可笑吗!
  易冰雨狠狠一咬牙,双拳如骤雨一般不断挥出,短短五秒钟内,便已打出数十拳。她的每一拳都有极其精准的计算,不断破坏男人的身体平衡,当她打出最后一拳时,男人的身体以一个极其不平衡的姿势倒仰着,并且还向侧面倾斜了极大角度。
  他这样的姿势,显然无法再行躲避。
  易冰雨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男人的腹部。然而她意料中的、自己被强大反震力震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她的拳头好像打在了一块海绵上,柔软且富有弹性。
  她的拳头被温和地弹了回去,她本人则未受到任何创伤。
  易冰雨终于忍不住厉声骂道:“混蛋!你在戏弄我吗!?我不需要你放水忍让!你还手啊!”
  男人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顺了顺上衣的褶皱,转过身便向地窖的入口走去。
  入口是方形的,很小,只通一人,类似一块板砖翻开来的暗道。
  易冰雨心中来了狠劲,不再攻击男人,而是抢先他一步,一个飞身扑向入口,用身体将整个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男人止步,冷冷说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易冰雨用同样冰冷的语气回答道:“那你动手啊!”
  男人举起手,反复捏拳数次,最后又松开来。他轻叹一声,抬手摘下墨镜,温言细语问道:“下面的那群小孩里,有你的亲人?”
  易冰雨道:“没有。”
  男人问:“既然都是和你无关的小孩子,你为什么要为他们拼命到这种地步?”
  易冰雨别过头去,不屑与他说话。
  男人沉吟片刻,终于张开手,缓缓抓向易冰雨。
  易冰雨闭上眼,静等死亡的到来。
  却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女声从茅屋外传来。她在笑,笑声如荒漠里的一泓清泉,异常清凉动听。她用略带顽皮的声线说道:“柯右护法,你好歹也是几十岁的大男人了,就这么不讲信用吗?”
  易冰雨忽地睁开眼,便看到破碎的木墙外,一个女人正款款走来。
  这个女人五官精致,头发端庄,还算清秀,只不过她个子非常矮小,像稚嫩的初中生,却穿了一件尤为宽大的米褐色棉绒大衣,衣角几乎贴到鞋面,显得非常违和。
  易冰雨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很强,而且极可能是男人的同伙。
  女人走来,伸出袖子里的小手,指着男人的鼻子数落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打女人了吗?”
  男人盯着她,随口应道:“我并没有打她。”
  女人道:“你刚才想杀了她。”
  男人摇头道:“她挡了我的路,我只想把她移开。”
  女人明显不信,眼中满是鄙夷,嘴里小声嘀咕了一会,忽地凶道:“好你个柯峥!佟老大为了阻止安梦初那个疯婆娘,被一群高手围困得脱不了身,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你倒好,叫你找几个心灵空明的小娃娃,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却用了足足一个月,最最最可恶的是,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和这个女人玩!”
  易冰雨守着地窖入口,女人说的话她几乎没听进去,只大概听到男人的名字叫柯峥。
  柯峥反驳道:“我没有和她玩。”
  女人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柯峥道:“我在找小孩啊。”
  女人问:“小孩在哪里?”
  柯峥道:“在地窖里。”
  女人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地窖你?”
  柯峥道:“因为这个女人挡住了地窖的入口。”
  女人蹙眉道:“你不知道把她移开吗?”
  柯峥道:“我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你来了。”
  女人低下头打量易冰雨,细长的眉梢忽地一挑,指责道:“你打过她!”
  柯峥摇头道:“我没打她。”
  女人问:“那她的脸上怎么会有血迹?”
  柯峥皱眉道:“我只对空打了一拳,并没有打到她。”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手道:“好吧,看在你是为佟老大办事的份上,我原谅你了。但你最好记住,如果你再敢对女人出手,我一定一定一定甩掉你!”
  易冰雨怔住。她现在才听明白,这个女人好像是柯峥的女朋友,然后柯峥答应这个女人不打女人,所以她现在才能好端端地活着。
  这会柯峥一脸郁闷地站在原地,女人则是向前走,不时抬腿把横七竖八躺在她前面的人贩子踢开。
  她走到易冰雨面前,蹲下身子,居然很温柔地擦拭易冰雨的脸。
  易冰雨想躲,但她的手好像具备某种无法抗拒的魔力,使得易冰雨不由自主将脸凑过去。
  半晌过去,女人收回手,仔细打量易冰雨片刻,开眉笑道:“好漂亮的小妹妹。”
  ——像小妹妹的人不应该是你吗?
  易冰雨这样想,却不说出来。
  女人问:“你为什么要阻拦柯峥?”
  易冰雨冷声道:“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让这么多小孩子落入危险的人手中。”
  女人满脸惊讶,回头看了柯峥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易冰雨,询问道:“柯峥是很危险的人吗?”
  易冰雨偏过头不说话。
  这时候不说话就是默认。
  女人抓住易冰雨的手,将她整个人扶起来,甜笑着保证道:“小妹妹,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伤害那些小孩子,只是想借他们的力量用一下。不然怨塔一旦成型,佟老大就危险了。”
  这个女人说话仿佛具备一种让人信服的温柔力量,易冰雨几乎没有思考,便下意识想点头。但很快的,她从女人的话中捕捉到重要信息。女人说要借这些小孩子的力量用一下,小孩子能有什么力量?他们被她用过之后,还能平安地回家吗?
  易冰雨猛地张手,将两人都拦在地窖入口外,神色坚决地摇头道:“我必须送他们回家!”
  女人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有些生气了。但她没有直接动怒,而是温和地劝说道:“小妹妹,这件事干系重大,我们不能让着你。要不这样,如果你担心这些孩子的安全,你可以加入我们‘大同’啊,我让你时刻看着他们,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易冰雨疑惑道:“‘大同’是什么?”
  女人甜笑道:“‘大同’是一个造福世界的大势力,佟老大是我们‘大同’的教主,我和柯峥则是佟老大的左右护法。”
  易冰雨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管‘大同’是好是坏,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送这些孩子回家,然后继续寻找我的弟弟。”
  女人的两颊慢慢凝紧,眉眼里的怒气已不再掩饰,她厉声道:“你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我耐着性子说好话?”
  易冰雨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想带走地窖里的孩子,直接杀了我就可以了,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女人安静地看着易冰雨,好半晌之后才点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为了那些不相干的小孩子,你真的可以奋不顾身,哪怕丢掉性命。”
  她说着,忽然很礼貌地弯腰,认真道:“我叫罗芸,不是云朵的云,而是芸芸众生的芸。我为我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轻视你的决心,希望你能原谅我。”
  易冰雨似笑非笑地问道:“像你这样强大的人,还需要弱小者的原谅?”
  罗芸含笑道:“做错事的人,总希望得到别人的宽容与谅解,这是人之常情。”
  易冰雨不说话。
  罗芸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易冰雨问:“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很重要吗?”
  罗芸点头道:“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无论和谁为友、和谁为敌,都一定会记住对方的名字。”
  易冰雨沉吟片刻,平静道:“我叫易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