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夜讲完这些,原本沉重的神情变得略微飘忽。他感觉自己在赵慧妤面前变得越来越不理智,行事说话都好像疯子一样。
  世上有谁会把自己的心事毫无顾忌地讲给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听?谁会不分对象一味诉苦?谁会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谁不知道这么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
  沈星夜讲的这番话,换来的不是同情与安慰,而是冷漠与嘲笑。
  赵慧妤没有笑。她扬起头,抬手轻抚沈星夜的脸,深情安慰道:“星夜,没关系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沈星夜只觉胃里一阵收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了强烈的呕吐欲。
  因为她的一切温柔,都虚假到已不加掩饰。
  莫非爱与恨真的是困扰世人的千古谜题?
  爱一个人,为什么不愿大胆地说出来?
  恨一个人,为什么还要佯作关怀,驱寒温暖?
  为什么每个人都习惯性地戴上面具?为什么人们总是不愿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当面具融化,浸入人的面容皮肤,人还能找回自己原来那张脸吗?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真的那么难以理解?
  沈星夜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赵慧妤,冷冷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现在我要出去办事,你在家好好待着。”
  赵慧妤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去找周玉强做什么?”
  沈星夜冷笑道:“我之前已经说过,就凭你们赵家,绝对斗不过沈临渊。我去找周玉强,因为他是深得沈临渊信任的人。无论怎样强大的人,也难以招架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背叛。因为这种背叛,常常是突兀到让人猝不及防,却又宛如疾风骤雨一般凶厉,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人最致命的一击。”
  赵慧妤蹙眉道:“既然你知道周玉强是公公最信任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心甘情愿帮你对付公公?”
  沈星夜的眼皮猛地一跳,询问道:“公公?”
  赵慧妤开眉笑道:“对啊。无论你和你的家人关系怎样僵硬,我是你的女人,就必须对你的家人保持尊敬。”
  沈星夜道:“你还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人。”
  赵慧妤温婉道:“你也是非常有魅力的好男人。”
  沈星夜很不喜欢这种充满反讽意味的对话,但很多时候,那些讥诮之语又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女人果然是最能迷惑男人的生物。她们总能让男人神志不清,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沈星夜沉吟片刻,随口道:“你知道周玉强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鞍前马后,甘为牛羊,任劳任怨,为沈临渊效力吗?”
  赵慧妤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星夜冷声道:“因为我的母亲救过周玉强一家三口的命。与其说周玉强是在为沈临渊效力,不如说他是在用余生报答我母亲的恩情。我母亲的死,和沈临渊脱不了关系。如果我告诉周玉强,我要为我母亲报仇,利用沈氏集团这场风波,一举除掉沈临渊,你认为他会拒绝吗?”
  赵慧妤蹙着眉思索,却不说话。
  沈星夜道:“周玉强不会拒绝的。这世上有种男人,天生就欠不得别人人情,哪怕是一滴水的微渺人情,他也会想方设法将人情还上。周玉强恰好就是这种男人。而他欠我母亲的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如果能为我母亲报仇,他必定第一个站出来。”
  赵慧妤道:“就算周玉强愿意帮你,可是以他的能力,又能拿什么出来帮你?”
  沈星夜淡淡说道:“男人做事,女人不该多问。”
  赵慧妤嫣然一笑,点头道:“好的,星夜,你去忙正事吧。我什么也不问了。”
  沈星夜从赵家大院出来时,沿途遇到好几个仆人,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尤为凝重,像是受了惊,变得疑神疑鬼的。
  沈星夜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在说赵家大院最近闹鬼里,总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
  最诡异的事件便是,两个住在大院西边偏房的仆人彼此心生爱慕,互诉衷肠,有时还会私下约会,一夜贪欢。然后某一晚,两人偷偷缠绵,一夜安睡之后,男仆人发现自己抱着一条黑狗在睡觉,而女仆人不知所踪。
  如果女仆人真的人间蒸发了,这一事件或许还算不上诡异,毕竟能用合理的逻辑去猜想与解释。比如男仆人做了对不起女仆人的事情,女仆人便趁他睡着了,偷偷抓了一只黑狗塞到他的床上,自己则躲了起来。
  只不过男女仆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就等赚够了钱,衣锦还乡,盖房成婚。女仆人并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且女仆人也并没有消失。她只是莫名其妙出现在隔壁一家富豪家的狗窝里。而男仆人抱着睡的那只黑狗,正是隔壁富豪家养的看门狗。
  一夜之间,熟睡的人和狗莫名其妙换了位子。
  这种事情的确足够离奇。
  而今赵家大院里人心惶惶,不少仆人有了辞职的念头,只不过目前还没人第一个提出辞职。
  沈星夜并不觉得这种奇闻异事很吓人。
  他是“天神”的成员,见识过“天神”里诸位高层的大神通。别说人和狗换位子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就算某一座大山一夜之间变成平地,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上,人类所能探索到的真相实在是太少太少。
  沈星夜一想到“天神”,便不由得想到上次他违背“天神”的规矩,让外人看到了自己胸口的纹身。
  那一次,“天神”的杜祭司对他实施惩戒,将一些黑色粉末洒在他的头上。
  沈星夜并不知道那些黑色粉末是什么物质,自己接触那些粉末之后,又会承受怎样的后果。
  当时他只觉得全身都很痛苦,仿佛体内的血管完全堵塞,肌肉与骨骼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既痛苦无比,但隐隐的,体内又有强大的力量不断涌出。
  那之后,沈星夜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强健。常年疏于锻炼的他,居然可以轻轻松松用单手做五十次以上的标准俯卧撑。
  仿佛“天神”的杜祭司明面上是对他实施惩戒,其实暗中给予了他某种帮助,让他变得日益强大了。
  沈星夜一直知道,杜祭司就是杜贞。甚至他会加入“天神”,也是杜贞为他做的引荐。
  他一直以为杜贞这么年轻貌美,却甘愿做沈临渊的情人,一定是图谋沈氏集团这块肥美的蛋糕。
  沈星夜深信着,以杜贞的能力,想击败沈临渊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沈星夜意料的方向发展。杜贞做了沈临渊的情人多年,却从未做出任何图谋沈氏集团的举动,反而像刘伶家中的贤妻,将家中的一切事宜打理得妥妥当当,从不让沈临渊操心。
  仿佛杜贞真的是因为爱慕沈临渊,才无视年龄的差距与世俗的舆论,甘愿做他的小情人。
  这一点是沈星夜万万没有想到的。
  沈星夜想到杜贞,心中便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疼痛感。他和杜贞的接触次数非常少,但的确有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影子。
  她的一些行为,和昔日的杜茜,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贞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杜茜。
  然而像不等于是。
  沈星夜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杜茜。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愿意无私将一切的爱与温柔奉献给他,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杜茜。
  所以沈星夜对赵慧妤说的那一番话里,下意识忽略一件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便是杜茜疼爱他、呵护他的同时,也把她的爱与温柔分出了很大一部分给沈临渊与沈星暮。
  沈星夜的思绪变得沉重。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非常阴狠的人。母亲爱丈夫与孩子,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忌妒沈临渊与沈星暮分走了母亲的爱。
  沈星夜抵达周玉强的住所时,天还没黑。
  夕阳斜斜地洒在两层楼高的平房上,瓦缝里溢出条状的光纹,斑驳相间,层层铺洒在沈星夜的身上。
  沈星夜站在光暗交织的位子,变得混沌不清。
  近日里沈临渊很闲,周玉强作为他的秘书助手,当然也变成了北窗高卧的大闲客。
  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客厅占了一大半的空间。
  客厅非常空旷,似乎除了茶几,长椅,冰箱,电视,便再无其他陈设。
  外人很难想象,作为沈氏集团最高董事的助手的周玉强,竟住在这么简陋的房子里。
  这会周玉强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看报纸,他老婆则在厨房里煲汤。
  沈星夜来之前就想好了对付沈临渊的全套方案。
  近期沈临渊面对严重的资金周转问题,已开始转让股份。
  周玉强作为沈临渊的助手,几十年来尽心辅佐沈临渊,从未犯过任何错误。
  所以沈临渊需要准备什么文件,从来都是交给周玉强去办,这其中也包括股份转让的合同文件。
  周玉强行事严谨,严谨到许多时候做出文件,沈临渊甚至不曾过目便已选择信任。
  现在沈星夜要做的事情便是说服周玉强,让他拟一份大额股份转让的合同文件。只要这一合同能生效,沈临渊便会瞬间身败名裂,变成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
  而沈临渊一旦倒下,沈星夜再要对付沈星暮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个办法是沈星夜目前能想到的、成功的可能性最大的办法。
  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说服周玉强。
  周玉强很重视人情。因为他欠杜茜一个一辈子也还不起的大人情,所以他对沈星夜异常客气。
  沈星夜刚进门,周玉强便含笑相迎,并吩咐厨房里的妻子赶紧泡茶。
  周玉强年过五十,相貌温和,生平老实,为人端正,从不得罪人,但也从不让人欺负。
  他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哪怕岁月不饶人,她的容貌已经褪色,但她的脸型轮廓里,依旧留着一分迷人风韵。
  他还有一个非常成器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在霓城财经大学读大三。他儿子非常有志气,成年以后就没找家里要过一分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都是靠自己努力学习、做兼职,挣来的奖学金与工资支撑。
  周玉强的确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妻子温婉贤淑,不离不弃;儿子自立自强,孝思不匮。任何男人拥有这样的妻儿,便已夫复何求,大可安享晚年。
  沈星夜看着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的温馨画面,心中竟有了一分躁动,像是不忍心去破坏他们的平静生活。
  这一丝情绪很快被沈星夜压下去。
  他坐到长椅上,开门见山说道:“周叔,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周玉强微笑道:“星夜,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好。只要我有能力帮你,一定不遗余力。”
  沈星夜问:“周叔,你答应了?”
  周玉强皱眉道:“莫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沈星夜沉声道:“周叔,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帮忙拟一份高额股份转让合同。近期沈氏集团内外风雨飘摇,父亲明显独木难支,已经很难再保留对沈氏集团的控制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亲短时间内还不会被打倒。我想你没忘记,在你们一家三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的母亲救了你们。母亲的死,和我的父亲脱不了关系。或者说,他本就是害死我母亲的真凶。”
  沈星夜站起身,对着周玉强深深一拜,认真道:“周叔,现在是打败沈临渊,替我母亲报仇的绝佳机会。我希望你能祝我一臂之力。”
  周玉强的神色变得凝重,一时之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星夜保持鞠躬的姿势,安静等待周玉强的回复。
  好久好久之后,沈星夜听到细微的摩挲声,像是周玉强在反复捏动拳头。
  尔后,周玉强沉声道:“好!”
  沈星夜从周玉强家里出来时,心情仍有一丝复杂。因为他从周玉强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痛苦。
  事实上,当沈星夜提出对付沈临渊,替杜茜报仇时,就已将周玉强推入绝境。
  如果他拒绝,便是对杜茜忘恩负义;如果他答应,便是对沈临渊背信弃义。
  这世上,两难的选择,往往是最折磨人的。
  沈星夜上了车,正要驾车回赵家大院。
  蓦然的,他的耳边好像有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沈星夜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来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在呼唤他,一直轻唤着“星夜、星夜”。
  她的声音既轻微又急切,仿佛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沈星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