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退一些,当元成辑、舒博、苏小月等工作室成员都去休息室开会时,沈星暮声称自己不舒服,要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沈星暮的确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不过他并没有睡觉。近日里,他总能梦到记忆里那位温柔而慈祥的母亲,所以他总是在睡觉。他很想知道,母亲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她为什么总活跃在自己的梦里。可是梦里的母亲,什么也不说,她对他笑,她的笑依旧是温暖如融化严冬的春风。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和杜贞有关。她和母亲实在太像,她们除了相貌不像,其他方面都宛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沈星暮怀疑杜贞暗中对自己施加了“念”,或许她也想悄悄传递什么信息给他,但碍于她背后的强大势力,使得她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
  所以杜贞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至始至终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他总在梦中寻找答案。
  这个不断重复的梦不知将持续到几时。如果沈星暮真的有时间一直睡觉的话,他愿意在漫长的梦境里摸索寻找。
  然而沈星暮并没有这么充足的时间。当仇世出现,并且用强大的“念”将他困在梦境里时,他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醉梦境。
  有的时候,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极其模糊,甚至无法区分。沈星暮还不想放弃现实追寻梦境,因为夏恬还等着他,他不能为了已故的母亲,放下心爱的女孩。
  沈星暮人在一楼的租房里,“念”却已蔓延到二楼。他能洞悉工作室其他成员的一举一动,当他确定所有人都去了休息室,一号工作室空无一人时,便已行动起来。
  沈星暮在一号工作室与元成辑共事近一月时间。虽然这期间,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少,但他依旧发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发现元成辑的工作电脑存在很深的玄机,它拥有非常强大的“念”。死物当然不会拥有“念”,只有活人能赋予它“念”。
  毫无疑问,元成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赋予了这台电脑非常强大的“念”。
  沈星暮敢断定,这台工作电脑藏着很关键的线索。
  他好几次想查看元成辑的电脑,可是很难找到机会。因为元成辑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电脑前坐着,而另一半时间,舒博也基本上在工作室里坐着。
  沈星暮尝试过,用“念”屏蔽其余人的感官,然后查看电脑。可是元成辑和舒博都不受“念”的影响。
  这一点和苏小月非常像。
  这明显是恶念空间的干扰所致,只要是善恶游戏中的重要角色,都一定不受超自然的“念”的影响。
  沈星暮并不着急,而是慢慢等待机会。而今天,机会来了。
  沈星暮抓紧时间,悄无声息回到一号工作室,毫不迟疑打开元成辑的电脑。
  这台电脑很普通,桌面上只有电脑端的《银河航线》以及其他工作软件。
  沈星暮皱着眉一一扫过,没发现任何端倪,便点开“计算机”,在D盘中发现一个未命名的独立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非常显眼,比其他标明工作内容的文件夹要显眼的多。
  沈星暮点开这个文件夹,便发现里面是两个未命名的文本。
  沈星暮点开其中一个文本,便弹出长篇的文字。这居然是一篇内存高达68K的文章。沈星暮对程序稍有了解,知道计算机里,1K内存等于1024字节,而一个字等于2字节,换言之,1K的文字内存,大概等于五百字,68K的文字内存,便约等于三万四千字。
  这无疑是一篇超长的文章。而且这个文章还有题目与题记。题目是“云海潮汐下的我”,题记是“云舒云卷,潮起潮落。辛幼安而心有安。眼底无你,心却无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我不是我,我还是我。你不是你,你永远是你”。
  沈星暮曾是文科系大学生,当然知道辛幼安就是辛弃疾,因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而且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是辛弃疾的名句。
  沈星暮对这篇文章有了好奇。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三万多字篇幅的文章,纵然沈星暮一目十行,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完。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电脑屏幕上,原本生硬的文字仿佛有了生机,它们像是活的,文章里的主要内容,竟呈现简易的梗概,全都浮现在沈星暮眼前。
  沈星暮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便把这篇三万多字长的文章完全读懂。
  这是一个悲伤的校园故事,所有的悲剧都源于永远无法根除的校园暴力。
  在遥远的少年时代,元成辑居然有过那样一段青涩懵懂、却又满是绝望的感情经历。
  沈星暮不怀疑,元成辑早就爱上了范云汐,只不过年幼的他,并不能看清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如果当时他大胆一点,如果当时他对她伸出双手,如果他们能在无人打扰的教室里安静拥抱,这个故事便是另外一个结局。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的前提便是事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再行更改。
  文章中多次出现辛弃疾的词,其中有辛弃疾的名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等。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辛弃疾的生僻句子,“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我望云烟目断,人言风景天悭”等。
  毫无疑问,辛弃疾的词句便是贯穿这个青涩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情故事线索。
  所以元成辑背下了许多辛弃疾的词,甚至其中不少连身为文科系高材生的沈星暮都未曾读到过。
  沈星暮明白过来,辛弃疾的词,便是攻略这场游戏的主要线索之一。
  他记下了第一个文字文本的主要内容,再次点开第二个文本。
  果不其然,第二个文本也是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内存更大,高达134K。
  篇幅长达六万七千字的文章,到底能写什么内容?其中蕴含多少少年热血、懵懂感情、红豆相思?
  然而这篇文章里没有热血,没有爱情,没有相思,只有最纯粹的兄弟友谊。
  这篇文章的题目便是“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
  沈星暮甚至不需要思考,便已猜到这篇文章记录的是元成辑与舒博的友情故事。
  这一篇文章和上一篇文章一样,文章里的主要内容鲜活地浮现在沈星暮眼前。堪比一篇中篇小说的文章,除去许多细枝末节,剩下的主要内容却不是特别多。
  沈星暮看着,瞳孔蓦然收缩。
  这篇文章记录的是两个调皮少年,因和社会混混打架,最后被父母送进蓝天精英学校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两个少年被关在两个相邻的黑屋子里,每天承受非人的折磨。其中元成辑比较幸运,因为一股未知的力量的帮助,他虽受了不少苦,但却没有受到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实质伤害。
  舒博就没有这么幸运。他被剥光衣服,关在潮湿、腐臭,各种下水道动物横行的黑屋子里。
  因为环境恶劣,而且他没有半件衣服,很快患上了恶疾。
  蓝天精英学校的老师只将他送医院进行简单的治疗,并不做深度检查,便又关回黑屋子里。
  长此以往,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已不复少年时的风华意气。
  他变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身上遍布各种难看的斑癣,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宛如年过花甲的佝偻老人。
  然而对他而言,最可怕的还不是病痛的折磨。
  舒博因为长期没衣服穿,肮脏恶劣的环境中,各种病毒细菌蔓延,侵蚀了他的生殖系统。
  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变成了拥有男人身体的女人。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严肃,因为这条信息已经足以证明,年初的那一晚,侵犯苏小月的人绝对不是舒博。
  一个没有性能力的男人,怎么可能侵犯女人?
  元成辑的记录中写道,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提前爆发。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拥有非人的力量,他在极度绝望的时候,便有着足可一拳将整个黑屋子完全打碎的力量。
  他的力量来得太晚。当他打碎房门,救出舒博时,舒博的手腕满是鲜血。
  舒博在品尝过极致的绝望之后,居然选择了自杀。
  幸好元成辑的行动不是太慢,他没能挽救舒博的生理创伤,但在关键的时刻救下了舒博的命。
  弭城人民医院,舒博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人。
  他呆呆地看着白炽灯照耀的天花板。他的眼里早已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生气。
  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突兀丧失生命中最重要的能力,怎可能不绝望?
  那一晚,宛如时间回溯一般。
  一如舒博在天台上抱住了即将一跃而下的元成辑,元成辑也在白森森的病房里,抱住了生无可恋的舒博。
  人的救赎果真是相互的。
  时隔三年之后,曾经被舒博救赎过的灵魂,反过来以更温暖的方式救赎了他。
  人的拥抱,果真潜藏着无穷的生命力量。人的鼻息、心跳、脉搏、体温,无一不是生命长河中的耀眼浪花。
  舒博最终走出了绝望,顽强且乐观地面对未来。
  这个漫长的故事到这里基本上结束。
  最后一段是两个少年的友谊宣誓,“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的誓言,便是这段没有终点的伟大友谊的开始。
  沈星暮坐在电脑前沉思。前后两篇文章,透露的其实是一个主题。虽然其中表达的爱情与友情都纯粹无暇,但它表达得更多的是遗憾。
  有人说,人的青春必须有点遗憾,这才叫青春。
  这句话好像非常有道理,人生,尤其是最美好的青春时期,若没有一点遗憾,反倒显得平庸。
  可是有谁想过,有的遗憾,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
  元成辑的笔下,透露的是入骨的悲伤。因为这两个遗憾都是他亲手造成的。在范云汐最需要他的时候,元成辑没有勇气面对,选择了逃避;在舒博病入膏肓的时候,元成辑分明有力量拯救舒博,但自身却逡巡彷徨,活在恐惧之中,错过了最佳的时间。
  最甜美的爱情与最可靠的友情,都在元成辑的手中支离破碎。这种深层次的遗憾与打击,兴许早已腐蚀他的内心。
  或许《落难的王子》讲的道理非常中肯,无论怎样的灾难,只要降临在人的身上,无论那个人是否承受得起,都必须承受着。
  因为人总归想活下去。
  遗憾和灾难,其实是一样的。
  元成辑一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荷,他的本心真的不会变吗?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其实不在苏小月身上,因为元成辑喜欢的女孩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与他一起看《辛弃疾词集》的范云汐。
  这场游戏的制胜条件无疑是消除元成辑心中的遗憾。
  可是遗憾已经产生,又该如何消除?
  范云汐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遗憾只会埋在元成辑的心灵最深处,陪伴他终生。
  舒博的伤残也已是既定事实,如果现代医学无法治好他的伤病,那么“念”的力量同样无济于事。
  ——所以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没办法救活范云汐、治好舒博,是不是该另辟蹊径,从悲剧的源头寻找突破口?
  沈星暮想到了一个非常好、而且具备一定可行性的办法。
  直接害死范云汐的人是米依依。杀人偿命,如果沈星暮杀了米依依,是否能消除元成辑的爱情遗憾?
  舒博被蓝天精英学校残害。如果沈星暮毁了这所学校,并让那些披着人皮的狼承受应有的惩戒,是否消除元成辑的友情遗憾?
  沈星暮想着,很快又觉得不妥。无论如何,他和叶黎想要的是善念之花,如果杀人放火能促使善念之花绽放,那么这所谓的“善念”是否太过虚伪?
  正当沈星暮苦思冥想之时,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居然在跳动,它们就像一张张小丑的脸,正对着他尖锐嘲笑。
  沈星暮感觉到强大的“念”的蔓延,这股“念”源自元成辑的工作电脑。
  沈星暮立刻想到了,这台电脑很可能就是恶念空间的入口。就像林海鸥的坟冢,左漫雪家里的衣柜一样,这台电脑也能连接现实世界与恶念空间。
  ——如果我现在封闭恶念空间的入口,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会不会大幅度降低?
  沈星暮毫不犹豫发动自己体内的“念”。他想用“念”的力量寻找恶念空间的大门。
  然而无论他如何寻找,都无法将那扇门找出来。
  沈星暮想到前两次打开恶念空间的大门事的情景。第一次是徐小娟发现了恶念空间的入口,第二次则是夏恬。
  徐小娟和夏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她们都是女人。
  或许只有女人才能找到恶念空间的大门,而沈星暮恰好是个男人,所以他无法找到这扇门。
  可是善恶游戏中,男人和女人究竟存在什么区别?
  沈星暮忍不住再一次细想。他认为恶念空间的大门一定存在其他玄机,至少决定能否找到它的关键,一定不是性别。
  徐小娟和夏恬,究竟存在哪一点特殊之处?
  沈星暮想到近期夏恬和徐小娟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升起。
  他几乎笃定,夏恬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
  他做了决定,等这场善恶游戏结束,自己回到蛰城,无论如何都要找她问清楚。
  沈星暮听到长廊外有脚步声,似乎元成辑召开的游戏会议已经结束,员工们都要回工作室工作了。
  沈星暮毫不犹豫关掉电脑,快速走到自己的工作电脑前。
  门外传来舒博的声音,他略微疑惑地问道:“沈星暮,你不是在房间里休息吗?”
  沈星暮很随意地笑道:“我回房间躺了一会,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就回来工作了。”
  舒博淡淡说道:“只希望你每天都能这么认真地工作。”
  沈星暮笑道:“对了,舒博,听说你也很喜欢古代的诗词。我最近玩手机,无意中看到一首很不错的宋词,想向你请教一下。”
  舒博问:“谁的词?”
  沈星暮道:“辛弃疾的词。”
  舒博问:“哪首词?”
  沈星暮道:“《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忆少年时事,戏作》。”
  舒博面无表情背诵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一凝,心中已有重要的线索。
  舒博能把辛弃疾的这首较为生僻的《鹧鸪天》随口背出来,本身便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正当沈星暮开口准备追问时,眼前的空间宛如破碎的纸片,零落交织,变成了漆黑的虚空。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自己察觉了重要的游戏线索,触发了死亡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