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大雪节气过后,很快到了年底。
  沈星暮在弭城的工作基本上完成,无论是和虎鹰集团的合作项目合同,还是工程设计、预算、招标等工作,也都处理妥善。剩下的工作均是细枝末叶,完全可以交给高哲羽或者沈氏集团的其他高层来接手。
  沈星暮决定在冬至之前回蛰城,然后留在家里陪夏恬,直到下一场善恶游戏开始。
  夏秦一直没走。自从他认识钱漫欣之后,他也仿佛变成了疯子。
  他疯起来的时候,简直无法无天、甚至是六亲不认。
  沈星暮还记得,就在半个月前,夏秦和钱漫欣再一次去了钱家的府邸。
  钱漫欣真的当着夏秦的面扇了钱霄汉两巴掌,并且恶狠狠大骂道:“去你妈的巨鼎门!去你妈的钱家!老娘现在是枪神社的人了!”
  那两巴掌无疑闹出了莫大风波。钱霄汉动怒了,当时就准备拿下夏秦和钱漫欣。只不过他们的身手非常好,而钱家的府邸内没有足够数量的高手,没能拦住他们。
  之后夏秦和钱漫欣先后两次遭到太阳组织的暗杀,结果均是以太阳组织的失败告终。
  沈星暮原以为,他们闹够了就会回蛰城。可没有。这两个疯子把钱霄汉得罪彻底之后,居然还留在弭城四处观光。
  为此刘俊的电话甚至打到了沈星暮的手机里。
  电话里,刘俊的声音非常沉重,他询问道:“沈星暮,小夏和你在一起吗?”
  沈星暮道:“他和钱漫欣一起去观光旅游了。”
  刘俊问:“你能联系到他吗?”
  沈星暮道:“我联系不到,不过夏恬肯定可以。”
  刘俊道:“那我麻烦你帮个忙。让夏恬联系夏秦,叫他快点回来,弭城毕竟是钱霄汉的地方,他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各方大势力都等着看好戏。”
  沈星暮皱眉道:“我尽力。”
  之后沈星暮对夏恬说了夏秦的事情。夏恬很担心她那位天生桀骜的哥哥,当天就给他打了电话。
  然而夏秦并没有给夏恬面子,他在电话里说道:“恬恬,你在家里好好待着,过年之前,我会回来。”
  夏恬问:“那你一直留在弭城干什么?”
  夏秦道:“我想找个机会,把钱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抬出来扇上两巴掌。”
  沈星暮从夏恬口中得知夏秦说过的话,也感觉颇为奇怪。就仿佛,夏秦真的接受了钱漫欣,准备不计代价捣毁整个钱家。
  沈星暮回蛰城的当天,接到了夏秦主动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夏秦的语气依旧轻佻随意。他淡淡说道:“沈星暮,我现在不方便联系刘叔,你回蛰城之后,去渔场那边帮我向刘叔做个任务报告。”
  沈星暮道:“我并不是枪神社的人,这不太合适。”
  夏秦道:“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反正你是我妹夫,刘叔不会拿你怎么样。”
  沈星暮问:“我该对刘俊说什么?”
  夏秦道:“你告诉刘叔,严振峰早就背叛了我们,他现在是钱风竹的人,被安插在虎鹰集团做内应。钱风竹是一个非常有志气的人,他不仅反抗我们枪神社,还想找机会从内部击垮虎鹰集团,从中获取惊人的利益。严振峰之所以会失踪,就是钱风竹害怕自己的计划暴露,才不得已将他召回巨鼎门。”
  沈星暮问:“就这些?”
  夏秦道:“当然不止这些。钱霄汉患了绝症,活不过明年开春,不然钱漫欣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扇他两巴掌。钱霄汉一死,巨鼎门会被钱风竹接手。而钱风竹一直主张联合其他几个大城市的大势力围剿我们枪神社,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在筹划这件事。他的主要拉拢对象是绪城的赌王盟,至于钱风竹和游万金有没有达成一致共识,我就不知道了。”
  沈星暮点头道:“还有吗?”
  夏秦道:“钱漫欣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女人。她能从钱风竹手中抢来太阳组织的使用权,便可见一斑。现在钱漫欣已经完全叛离巨鼎门,我希望刘叔能收留她,让她在我们枪神社做个部长什么的。有她在,对我们枪神社的发展百利无一害。”
  沈星暮皱眉道:“你已经接受她了?”
  夏秦不以为意道:“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当然容易被人接受。不过你可不要乱想,我可没对她做过什么,我们只是暂时同仇敌忾而已。”
  沈星暮问:“关于钱风竹的事情,都是钱漫欣告诉你的?”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问:“钱漫欣为什么要暗杀你?”
  夏秦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钱漫欣一直想毁掉赌王盟,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有些猜不透。她派人暗杀我,为的是吸引枪神社的仇恨。如果她暗杀成功,枪神社势必对巨鼎门宣战,而以巨鼎门现在的力量,很可能被枪神社完全灭掉。”
  沈星暮道:“如果她暗杀失败,无法挑起枪神社和巨鼎门的战争呢?”
  夏秦道:“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意思是,她只能用美人计色诱我,然后唆使我对巨鼎门发动进攻啊。”
  沈星暮心头轻叹,沉声说道:“你想错了。”
  夏秦问:“哪一点错了?”
  沈星暮道:“你错得非常离谱。钱漫欣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暗杀你。她派遣的十三名杀手,其实都是实力非常弱的那种,只不过他们都被钱风竹暗中替换成了顶级杀手。”
  夏秦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道:“我先后和太阳组织的杀手以及钱漫欣对话之后,便知道这件事了。”
  夏秦问:“这也是‘念’的力量?”
  沈星暮道:“这是脑子的力量。”
  夏秦久久不语。
  沈星暮道:“钱漫欣对你说的每句话基本上都是真的,她的确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仰慕你了。她愿意为你去死,这就是最好的证据。至于她为什么憎恨钱家,我也知道原因,但我不方便告诉你。”
  夏秦问:“所以钱漫欣根本没疯?”
  沈星暮道:“大智若愚,看上去像疯子的人,反而是最清醒的人。”
  夏秦问:“那我该怎么办?真的把她领回去当老婆?”
  沈星暮道:“这是你的事情,我已经给过建议,至于怎么处理,由你自己决定。我现在开着车,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了。”
  夏秦急声道:“等等!”
  沈星暮问:“还有事?”
  夏秦道:“你告诉刘叔,我昔日没斩干净的祸患也在弭城。”
  沈星暮不解道:“什么祸患?”
  夏秦道:“万青虹也在弭城,并且和钱风竹走到了一起。”
  沈星暮回到蛰城时才得知,夏恬又搬去了东郊的别墅,而原因是别墅里有麻将机。
  自从上次沈星暮和叶黎坐在麻将桌前辈肖浅裳“血洗”之后,夏恬居然也对麻将产生了兴趣。
  沈星暮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她的娱乐方式从《银河航线》渐渐变成了麻将。
  沈星暮为她新聘的保镖周泳航成了她的牌友,不只周泳航,连叶黎和高哲羽也没能逃脱。
  一张麻将桌前,一个女人对战三个男人,而结果是,麻将技术最好的高哲羽输得体无完肤,反倒是几乎不会打牌的夏恬赢得盆满锅满。
  沈星暮怀疑高哲羽在故意放水,为此他专门留在别墅里看夏恬打了一下午麻将。
  夏恬的确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女人,兴许她的不幸都在宛如地狱的十年挣扎里耗尽,现在的她只有好运。
  她只是刚入门的新手,但每一把牌都好得出奇,而起手就听牌更是屡见不鲜。
  这样的手气,想不赢钱也难。
  下午的时候,夏恬居然要亲手做晚饭,让沈星暮顶替她的位子去打麻将。
  同样的位子,但换成沈星暮之后,就不再好运。
  沈星暮只坐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成功送出一千多块。
  当然,以沈星暮现在的能力,想用“念”在牌桌上做一点手脚,容易至极,只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
  沈星暮发现叶黎变得非常爱吃糖了。他坐在牌桌前,几乎每过十分钟,便会塞一颗糖果进嘴里。
  为此沈星暮专门问过他,而他的回答是“吃糖补脑”。
  沈星暮忍俊不禁。
  晚饭过后,客人们都走了,沈星暮和夏恬又是一晚缠绵。
  次日清晨,沈星暮去了刘俊的渔场。他知道,这家规模浩大的渔场,不仅仅卖鱼,还出售枪支,是枪神社最重要的基地。
  渔场里的每一个渔夫都像极了身经百战的高手,饶是沈星暮走在渔场里,也能感觉到凝重的压抑感。
  渔场深处的豪华房间里,刘俊依旧是安静坐在轮椅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雪茄烟。
  沈星暮把夏秦说的话如实转告给刘俊,却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刘俊递了一支雪茄烟给沈星暮,慈祥道:“你还有事吗?”
  沈星暮道:“刘先生,有一件事我非常不理解,希望你能帮我解惑。”
  刘俊问:“什么事?”
  沈星暮问:“你叮嘱夏秦一定要去找我,是不是早就猜到他会遇到危险,并且在他遇险的时候,我会救他?”
  刘俊摇头道:“你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沈星暮盯着他,一瞬间只觉他的双眼包罗万象,仿佛洞穿世间一切。
  沈星暮的手心泌出汗珠,好久之后才不卑不亢道:“刘先生,我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他的确不用再问了,因为他在刘俊身上感觉到了甚至不弱于安梦初的强大压迫。
  刘俊慈祥道:“星暮,你和小夏是一辈人,在我面前不用太过拘谨,叫我‘刘叔’就可以了。”
  沈星暮重重点头道:“好的,刘叔再见。”
  ***
  冬至过后,帝都的雪变得越发纯白凝实。
  这一年已经到了尾声,繁华的帝都也将迎来新的气象。
  元旦过后,日历翻到2016年。
  一月底,厚实的雪还未融化,苏家卫已收拾好沉重的行李,用不断愈合却又不断冻坏的手拉着行李箱,乘上归乡的火车。
  弭城没有雪,所以弭城的孩子都想看雪。苏家卫的小女儿苏小雪也一样。
  他犹记,小雪睁着像雪一样明亮的眼睛,向他询问雪的形状时,那种遥远的向往与憧憬。
  可是雪除了美丽的外观,剩下的只有透骨的冰冷。
  苏家卫的手被冰冷的雪冻结,仿佛连心也一并被雪冰封。
  远赴异国他乡,为家庭、为生活而饱经风霜的男人,谁又不曾被异乡的梦声冰封?
  苏家卫的心还在跳动,所以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帝都的雪,不足以冻死他整颗火热的心。
  因为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们的欢笑与泪水,均是他百折不挠的最强动力。只要她们能茁壮成长,他便能吃得下全天下所有的苦楚。
  隆隆启动的火车不断送走异乡的雪。
  向后奔跑的雪原与雪山,都好像正张开手向他道别。
  苏家卫也在心中向它们道别。
  帝都的雪,异乡的梦。
  火车持续前进,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是厕所与垃圾桶的位子。
  苏家卫没有坐票,就只能把行李放在这个位子,然后坐在行李上静等时间的流逝。
  厕所堵了,淡黄的粪水溢出门缝,传来强烈而恶心的恶臭。
  垃圾桶里,方便面与各种油腻食物的腐烂气息,同样是腐臭熏天。
  苏家卫没有感觉到不适。帝都的雪已经麻痹他的嗅觉,他依旧能安然入睡。
  他就这样静静地睡着。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车厢内的乘客好像又换了一批,而且窗外的天光也已消失不见。
  已经到晚上了。
  他想摸出自己的“砖块”手机查看时间。
  而他的手向衣服口袋里一探,整个人已经完全怔住。
  他的手机不见了。
  在火车上,出现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也并非奇怪的事情。
  苏家卫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找不回来了。
  他的心里在滴血,因为那个手机陪伴了他五年之久,因为那个手机是他花三百多块买来的。
  没人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人群里露出脆弱到几乎流泪的画面是怎样的。
  苏家卫就是这个男人。
  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悄悄流只属于自己的眼泪。
  而很快的,他的眼泪全都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就在行李箱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绝对没把手机放进去,却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
  他仔细检查了行李箱,里面只有又脏又旧、而且贴上许多补丁的衣服。而那些衣服中间,夹着一板AD钙以及一袋雪饼。
  因为快过年了,这些零食都是他买给小女儿苏小雪的。若在平日里,他自己绝对舍不得买——一个为了省钱便能戒掉烟酒的男人,绝不会因为馋嘴多用一分钱。
  苏家卫发现,行李箱里还多出了一袋面包。面包袋子是透明的,里面的面包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忽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在熟睡之时经历了什么。
  他点开手机,便看到手机屏幕里有一条编辑好、却没发出去的短信草稿。内容是:吃饱肚子,回家过年。
  苏家卫心里百感交集,其中有感动,而更多的是浓浓的悲哀。
  一个能让小偷可怜的男人,又是何等的凄凉?
  苏家卫在心里说“谢谢”,便把行李箱的拉链小心翼翼拉上。
  哪怕仅仅是一袋面包,他也想留给自己的女儿。
  火车依旧在跑,一跑就是一天两夜,从遥远的帝都,横跨大半个中国地图,跑到热闹喧嚣的弭城。
  苏小月很早就守在弭城火车站的出口。
  苏家卫在拥堵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却仍旧一眼看到了早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大女儿。
  苏家卫向她招手,她却好像没看到他,依旧是左顾右盼。
  苏家卫好不容易挤到苏小月的面前,笑着对他打招呼时,她才茫然地反应过来。
  苏家卫欣慰道:“小月,天这么冷,你怎么还来接我啊?”
  苏小月蹙着柳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苏家卫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厉,板着脸指责道:“从咱温雨镇到弭城,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车费都得好几十块。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还花这种钱?”
  苏小月咬着嘴,好久之后才说道:“爸,你回家过年,我专程来接你,你怎么还不开心啊?”
  苏家卫看到女儿眼中的委屈,终于松口道:“爸没有不开心。走吧,咱一起回家,我叫你妈给你们姐妹包饺子吃。”
  他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却很忙,两只手都捏着手机快速按动,像是在给谁发信息。
  苏家卫便只好等着。
  没一会,苏小月的手终于不忙了。
  苏家卫才抓到她,熙攘的人群里便有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他在大喊道:“小月,我在这里!”
  苏家卫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长相英气,并且打扮非常时髦的小伙子正欢笑着向这边招手。
  苏小月埋着头不说话。
  苏家卫立刻明白过来,她不是来接自己的,而是来接那个小伙子的。或许她根本就忘了苏家卫今天会到家。
  苏家卫心里有些难受,但脸上依旧笑道:“小月,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同学吗?”
  苏小月迟疑道:“是的。”
  苏家卫道:“叫你的同学一起回家吃个饭吧。”
  苏小月犹豫许久,却摇头道:“爸,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说着,忽然看向已经走近的时髦小伙子,甜笑道:“舒博,你终于回来了。成辑已经为你准备好庆功宴,我们去找他吧。”
  她的手就这样随意却无情地从苏家卫手里抽开。
  苏家卫看着苏小月和舒博并肩走远的背影,一时的悲哀,比之前手机丢失时的悲哀还要强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