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贞的厨艺的确很好,她做出来的菜,只要是味觉正常,并且在蛰城土生土长的人,就一定不会觉得难吃。而且她很懂菜色的搭配,一顿家常菜,两荤两素一汤,却也能做到既不清淡也不油腻,无论怎么吃都爽口无比。
  然而沈星暮的注意力并不在搭配合理的菜色上。他安静盯着餐桌上的一盘葱郁一盘香菜,这是专门用来泡汤的辅料,很多人盛热汤前,都会先在汤碗里加上一点香葱或香菜。
  沈星暮记得清清楚楚,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三父子都不吃香菜,只有母亲一个人吃。所以餐桌上放的香菜,常常是母亲给自己准备的。
  母亲过世之后,沈星暮已有十年没在餐桌上见过香菜。
  沈临渊喝了一口酒,忽然问:“星暮,你怎么不吃?”
  沈星暮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我在想,我有多少年没回家吃过饭了。”
  沈临渊道:“你成年之后就没回来过。”
  沈星暮道:“因为你从未叫我回来过。”
  父子俩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他们父子都在等,父亲等儿子回家,儿子等父亲呼唤回家。这一等就是八年有余。
  沈星暮默不作声吃了一口菜,神色再一次僵住。这一块红烧牛肉入口的味道与口感居然和记忆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软软的、略带嚼劲、咸咸的、还隐约带着一丝甜味。
  沈星暮记得,母亲做出来的红烧牛肉就是这个味道。
  他忍不住看向杜贞,杜贞却好像并未看到他。她抓起一只小勺子,将盘子里的香葱和香菜各舀一点,小心翼翼倒进汤碗里,尔后用大汤勺舀满一勺子热汤,宛如冲茶一般冲进汤碗。香菜和香葱的独特气味便忽地飘散开来。
  她端起汤碗,张开嘴轻轻吹气,不时伸出舌头抿一口,像是怕烫。
  沈星暮的心跳陡然加剧。因为他发现,杜贞盛汤与喝汤的动作,竟也和母亲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吗?这有可能是巧合吗?
  沈星暮的呼吸变得急促,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唤道:“母、母亲……”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连坐在他身侧的夏恬都没听到,但杜贞却好像听到了。
  她抬眼,对着沈星暮温柔一笑,却又一言不发。
  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和母亲一样温柔。
  沈星暮的思绪在飘飞,飘到遥远的少年时代,飘到母亲牵着他手、走在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上的美好时代。
  还是少年的他,便永远记住了母亲的手心的温度与触感。
  他此刻只想抓住杜贞的手,寻找那一抹遗失的温暖。
  他站起身来,缓缓地、缓缓地向杜贞伸手。
  可是他的手才稍稍抬起,沈临渊的声音忽然闯入他仿佛封闭的世界。
  沈临渊沉声道:“星暮,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突然站起来。”
  沈星暮的手僵了一下,尔后面无表情说道:“我的腿有点发麻,稍微站一下就好了。”
  饭后,杜贞收拾餐桌,沈临渊则坐在沙发前看电视。
  沈星暮抓住这个机会,想再询问杜贞几句,夏恬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小声道:“星暮,我们回家吧。”
  沈星暮道:“你等我一小会。”
  夏恬紧紧拽着他的手,摇头道:“星暮,我已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不过你还是不要再去找杜贞的好。”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我不知道咱妈生前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我也不知道杜贞和咱妈究竟怎样相似。但毫无疑问的是,咱妈已经死了,杜贞不是咱妈。”
  沈星暮沉默。
  夏恬又道:“杜贞是‘天神’的人。‘天神’无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组织,它比枪神社以及肖家都要强大得多。我们至今不知道安梦初和杜贞有什么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尽量避开她们,不要再被她们利用。”
  沈星暮不由自主捏紧拳,轻轻点头道:“你说的对。”
  夏恬的神色变得低郁,小声道:“星暮,你又捏疼我了。”
  沈星暮怔住,立刻松开手。
  夏恬道:“上次你捏疼我,也是因为我们聊天提到了咱妈。”
  沈星暮道:“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母亲是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每当想起母亲葬身火海的画面,心脏便好像被无数支利箭穿透。”
  夏恬问:“那你遇到我之后呢?”
  沈星暮道:“你就成了最重要的人。”
  夏恬道:“因为咱妈已经过世了。”
  沈星暮默认。
  往后的两个月,沈星暮变得忙碌起来,毕竟沈氏集团和虎鹰集团的合作项目已经谈妥。
  弭城的楼盘开发、游戏城市的打造、继《银河航线》之后的多款游戏的开发,都是大项目。
  以往的时候,沈星暮几乎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工作交给高哲羽去办,这一次却不一样。
  他必须亲自去弭城勘察地形地貌,做项目预算与工程招标,以及应酬虎鹰集团的高层。
  夏恬是病人,需要静养。虽然她多次要求一同前往弭城,但都被沈星暮拒绝了。
  沈星暮独自一人去了弭城,着手处理这个漫长而复杂的工程。
  而让沈星暮没想到的是,他去弭城的第三天,便见到了夏秦。
  自从枪神社与肖家休战,夏秦就变成了成天无所事事的大闲人。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个城市都不足为奇。只是沈星暮想不明白,既然夏秦闲的没事,为什么不去霓城追肖浅裳,反而来了弭城?
  夜市的饭桌前,夏秦像是不怕冷,把本就单薄的衬衫脱下来,拧成一团搭在肩上,宛如地痞流氓一般光着膀子,一只手夹烟,一只手捏着啤酒瓶。
  他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嘴里却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我是你老子请来帮你忙的。”
  沈星暮皱眉道:“老爷子请你来帮我?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夏秦扬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啤酒,打着酒嗝道:“我也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笑,但问题是我并没有开玩笑。”
  沈星暮问:“你懂预算吗?”
  夏秦摇头。
  沈星暮问:“你懂楼盘规划吗?”
  夏秦依旧摇头。
  沈星暮继续问:“你懂招标吗?”
  夏秦一脸嫌弃地“呸”了一声,大骂道:“老子要是懂这些东西,还混什么黑社会!?”
  沈星暮问:“那你能帮我什么?”
  夏秦道:“我能帮你应酬啊。”
  沈星暮的脸一沉,淡淡说道:“我只怕你把虎鹰的高层都劈了。”
  夏秦问:“无冤无仇的,我劈人家干什么?”
  沈星暮道:“他们每个人都精明得很。你去应酬他们,兴许被他们灌酒灌得上吐下泻,他们也没喝两口酒。”
  夏秦不以为意道:“酒这个东西,不是自己喝自己得吗?不喝是他们的损失,我又不亏,为什么劈他们?”
  沈星暮冷着脸道:“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你直接说,你来弭城干什么?”
  夏秦又喝了半瓶啤酒,似乎还不过瘾,便从箱子里拧出一瓶酒,张口咬开瓶盖,又对着瓶口“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沈星暮问:“你心情不好?”
  夏秦道:“我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是你父亲请来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但实际上,我是来找人谈判的。”
  沈星暮顺着问:“找谁?”
  夏秦道:“一个叫严振峰的人。”
  沈星暮立刻回想起来,两天前自己去应酬时,大圆桌前坐满虎鹰集团的高层,其中一个策划经理似乎就叫严振峰。
  夏秦继续道:“最近弭城的巨鼎门变得有些不老实,开始干预我们枪神社的生意。严振峰本是我们枪神社的成员,是刘叔信任的人之一。他被刘叔安插在巨鼎门里当卧底,怎知巨鼎门的钱霄汉又把他安插在虎鹰集团里当卧底。现在我要弄清楚钱霄汉到底是抽了什么筋,就只能去问严振峰。严振峰是虎鹰集团的高层,你们沈氏集团又恰好在和虎鹰集团搞合作,所以我就来了。”
  沈星暮基本上弄懂夏秦的意思了,皱眉道:“你是怕明目张胆找过来,太过引人耳目,不仅让钱霄汉有了防范,还可能暴露严振峰这个卧底,方才借我们沈氏集团的名义过来?”
  夏秦嘿嘿笑道:“我妹妹是你老婆,所以你是我的妹夫。你来这里做项目,我这当舅子的过来帮忙,并不奇怪。”
  沈星暮道:“所以不是老爷子请你来,而是刘俊请我父亲帮忙,他才佯作请你过来帮忙。”
  夏秦又抬起头大口喝起酒来。
  沈星暮道:“但我依旧不知道你为什么闹脾气。”
  夏秦道:“我原本是准备去霓城的。”
  沈星暮问:“找肖浅裳?”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不怕被肖元扣留在肖家?”
  夏秦道:“就算肖元要这么做,禹自强也不会同意。”
  沈星暮问:“你和禹自强很熟?”
  夏秦道:“一面之缘。”
  沈星暮冷笑。
  夏秦语气幽深地说道:“有的人,生来就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而那种人,一般是只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星暮问:“你是在说你自己?”
  夏秦道:“我在说禹自强。”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凝紧。
  夏秦道:“虽然我出手打伤过他,但他绝对不会记仇,反而牢记我的恩情。”
  沈星暮道:“因为你放了他和肖浅裳。”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道:“但禹自强并不是肖家的主人。”
  夏秦笑道:“我也不是枪神社的主人,但我很多时候能左右刘叔的决定。”
  沈星暮不再说话。
  夏秦拧着酒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街上走。他一边走,一边醉醺醺地说道:“如果巨鼎门并没有和我们枪神社作对的意思,我大概明后天就会去霓城。如果我不小心成了肖家的金龟婿,记得把份子钱给我捎过来。”
  沈星暮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战士,对战友们说“等这一场仗打完,我一定卸甲还乡取村里那位爱慕已久的女孩”一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沈星暮的心一沉,对着夏秦的背影大吼道:“你直接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夏秦没回头,只是很潇洒地挥了挥手。他的挥手表达的不是再见的意思,而是拒绝沈星暮的提议。
  沈星暮忽然疑惑起来,既然夏秦明面上是来帮他处理项目的,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
  虎鹰集团的大楼在弭城市区的卡通广场边上。
  这一片区,网吧、电玩厅、球馆、电影院比较多,没有茶馆、酒吧、KTV,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休想娱乐区域。
  夏秦在虎鹰集团大楼的边上的酒店写了房间,准备就近两天私下约严振峰出来谈一下。
  他见严振峰,原本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与沈星暮同行应酬。
  事实上,刘俊专门拜托沈临渊去请夏秦来,就是为了帮夏秦制造一个出现在弭城的合理理由。
  夏秦没这么做,原因是他不想让夏恬变成寡妇。
  夏秦和刘俊是一类人,能在危机发生之前,嗅到诡异的杀气。
  而他踏进弭城的地界的那一刻,便已感觉到一股潜在的危机感。他心中的诡异不安时刻提醒着他,这一趟弭城之旅危险不已。
  夏秦不想把这种未知的、且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带给沈星暮。或者说,若不是刘俊反复叮嘱,叫他到弭城之后至少见沈星暮一面,他甚至不会和沈星暮碰面。
  夏秦已经洗过澡,将“追魂”与“夺命”压在枕头底下。
  夏秦很相信刘俊说过的话。他曾说过“追魂”与“夺命”能在夏秦遇险的时候起到奇效,还说过夏秦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后备。
  所以夏秦很信任这两把早已陈旧不已、并且刻有不少划痕的手枪;
  所以夏秦不打算在这时联系刘俊寻求人手支援。
  如果“追魂”与“夺命”都救不了他,那么他叫再多的人来也是送死。而且现在还没发生危险,他便急着叫人来帮忙,也俨然对不起刘俊对他那么高的评价。
  夏秦想好了,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都决不联系刘俊,也决不拖累沈星暮。
  事情想清楚了,他便安然睡下。
  他睡得很香,梦中又看到了肖浅裳。只不过在他沉浸梦乡之时,房间天花板的通风口有了异动,宛如老鼠在通风管道里跳窜一样,不断发出“咚咚咚”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