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恬能得救,叶黎也由衷高兴。不仅因为他和沈星暮已经建立起一份牢固的友谊,也不仅因为夏恬曾救过他,还有另一个难以言表的原因。
  叶黎第一次去夏恬的别墅,见到她本人之后,便有一种很奇特的亲切感。他有时觉得,夏恬和何思语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女人。她们同样的温柔与善良,只不过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当然,叶黎对夏恬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这一点,他敢对天发誓。
  叶黎方便之后,便又回房睡觉。
  很诡异的是,他居然梦到了夏恬。在一碧万顷的草原上,她像一树纯白梨花,亭亭玉立,对着他开眉而笑。
  叶黎感到安详,而这份安详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惊恐。
  叶黎醒来时,额上遍布冷汗。
  窗外曙色初生,新的一天到了。天地一线的光华穿过窗户,照亮叶黎的眼睛。
  这世上最能驱散人心恐惧的力量,果然是亘古明亮的阳光。
  叶黎盯着窗外发呆,心中的惊惧渐渐淡去。
  他冷静了下来。
  可他越是冷静,便越感到这个梦的可怕。
  叶黎的记忆中,自己一直是老实忠厚并且无比善良的人。他的学生时代,与他有过交集的女生,除了何思语,就只有另一个曾仰慕过他的女生。
  她叫章娴,是一个很端庄、很娴静的好女生。
  她是叶黎的大学学妹,两人不同级,也不同系。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两个人很难产生交集。
  然而他们恰好在一个社团,也就是蛰城管理学院里最为出名的轮滑社。
  玩轮滑当然要有场地有音乐。
  轮滑社的活动场地一般是学院宿舍楼与教学楼中间段的喷泉广场。
  社团有一个大音响,长期立在广场上,播放一些很激情的DJ音乐。
  于是整个广场好像变成了滑冰场。
  叶黎偶有兴致,也会换上轮滑鞋,去广场独自滑冰。
  他的滑冰技术非常不错,正滑倒滑均是行云流水,起跳摆造型更是信手拈来。而最夸张的是,他能在仅有两个波峰的波浪线上连续转身三次而不跌倒。
  叶黎虽然是轮滑社的成员,但却时常孤僻,和其他成员交流极少。他经常是一个人玩,也习惯了一个人玩。
  久而久之,别的社团成员便觉得他在耍帅,装深沉,不屑与他为伍。
  不知从何时起,叶黎滑冰的时候,广场外总会有一个双马尾女生安静站着。
  她就是章娴。
  她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他却用了好长时间才注意到她。
  他们成了朋友——仅限于广场的朋友。
  这种遥远到不可触碰的关系竟没使他们疏远。
  一年的沉默,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正常的朋友聚餐。
  那一次,一向娴静少言的章娴说了很多话,其中不少话题显得奔放,并且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叶黎并不蠢,他能听懂她的话意,也能体会到她的感情。
  他想过忘记高中时代,忘记何思语,开启自己正常的恋爱与生活。
  那一晚,他把她好好地送到宾馆,并泡了一支葡萄糖,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就走了。
  他打算在那天以后就付诸行动,和章娴好好谈恋爱。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章娴再没有搭理过他。甚至两人偶然在喷泉广场相遇,她也对他投以仇视的目光。
  后来叶黎才知道,她那晚是故意的,她在给他机会,只可惜他自己错过了。
  于是叶黎刚刚升起的恋爱念头便被无情扼杀。
  不过叶黎从未因这件事后悔过,反而隐隐感到骄傲,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好男人。尤其是他在职场上和何思语再遇时,他更是庆幸自己把最纯真、最懵懂、最甜美的初恋留给了她。
  而今这个正直的好男人好像也变了。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夏恬是沈星暮的妻子,而沈星暮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或者说,叶黎有生的二十五年里,沈星暮可称他最信赖的朋友。
  ——我怎能对夏恬怀有臆想啊!?
  叶黎狠狠一咬牙,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脑中彻底摒除夏恬的身影,尔后快速起床洗漱。
  叶黎推开门走到客厅时,沈星暮还在沙发上坐着。
  他双目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两手以极快的频率不断做出细微操作。
  毫无疑问,他在玩《银河航线》,而且是和夏恬一起玩。
  他们开了组队语音,不时轻快地交谈几句。画面温馨,是无数人梦中的美好画面。
  然而叶黎一听到夏恬的声音,脊背传来浓浓的凉意,随之猛地一个哆嗦。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狐狸,只能用最快的速度逃跑。于是他转身就向屋里躲。
  可惜沈星暮看到了他,并且温和地打招呼道:“叶黎,你终于醒了。”
  叶黎不回头,干笑着回答道:“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你们玩,我再睡一会。”
  沈星暮皱眉道:“你并没有打扰我们。相反,我们都在等你。既然现在你醒了,就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和我一起去夏恬那边。”
  叶黎的后背不仅发凉,还裹着浓浓的麻意。
  此时此刻,夏恬仿佛变成了他心中最为羞耻的一面。他连她的声音都害怕,当然不敢去见她的人。
  叶黎努力寻找推脱理由,但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只问出一句“我们去找她干什么”。
  这是一个白痴无比的问题。夏恬冒着生命危险才换来这场善恶游戏的重要信息,现在他们当然要坐一起商讨一下。
  沈星暮略微错愕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我解释?”
  叶黎扯动嘴角发出尴尬的笑声。
  沈星暮忽然厉声道:“你转过身来!”
  叶黎的头皮麻到失去知觉。他有些不敢回头,毕竟沈星暮非常睿智,他怕沈星暮发现他的心虚并猜出他的思绪。
  可是他若不回头,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叶黎使劲咬了一下舌头,缓缓转过身,努力露出自然的笑容。
  可惜这种强行露出的笑脸,绝不可能自然。
  他的笑牵强无比。
  他盯着沈星暮的眼睛,更是心虚到了极点。
  气氛僵硬一小会。沈星暮忽然埋下头,一边玩游戏,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你回去睡觉吧,我一人去见夏恬。”
  ——他为什么这么冷漠?莫非他真的看穿了我的想法?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啊。
  叶黎站在原地不动。
  沈星暮淡淡说道:“病了就好好休息。我去找夏恬,叫她给你煮一碗姜汤,你喝了就好了。”
  ——病了?我像病人吗?
  叶黎迟疑好半晌,直到确定沈星暮误认为自己病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叶黎一溜烟地逃进卧房,将房门死死合上。房门背面嵌着一面镜子,叶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他此刻两颊红透,神色低迷,身子还不时颤一下,的确像极了感冒发烧的病人。
  ——原来是因为我极度失态,沈星暮才误认为我病了啊?
  叶黎苦笑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轻手轻脚躺到床上。
  这一次算是误打误撞蒙混过去了。
  他暂时不用去见夏恬。可是夏恬已经来了沽县,而善恶游戏仍在持续,如果沈星暮不能说服她,让她回蛰城,他迟早会和她见面。
  而且叶黎是沈星暮司机,就算夏恬这次走了,等善恶游戏结束,他也免不了见她。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敢见夏恬?真的是因为那个毫无根由的梦?
  叶黎懊恼,又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
  沈星暮循着夏恬给的位置共享,很快找到她的住处。
  她果然在滨江路,而且距离沈星暮的租房不超过一千米。他们两个的住处恰好把徐旺的家夹在中间。
  夏恬本身是一个非常能吃苦的女孩子。她曾跟随夏秦度过了宛如地狱的十年。这世上早已不存在她吃不了的苦。
  所以她对住房并不讲究。她租了滨江路上最差的房。
  在这个建筑业发达的时代,高楼大厦林立,别墅豪宅遍布,哪怕是两三层楼的平房,也大多装修精致美观。
  夏恬租了一座宛如永远蒙着一层灰的砖瓦土房。
  房子已经有不少年份,许多地方都已风华腐朽,变得粗糙难看。
  然而夏恬住进去之后,仿佛它也随之蓬荜生辉,变得金光闪闪。
  房子里没有一丝灰,包括便桶在内的所有陈设都干净无垢,并且摆放整齐。
  夏恬就坐在早已褪了色的方木桌前,正笑语盈盈地盯着沈星暮。
  她穿了一袭月白色连衣裙,手腕与脚踝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如牛奶一般白皙细腻。
  她没刻意梳妆,脸上的妆很淡,连眼角新长出的痘痘都没遮住。她的头上也没有任何饰品,乌黑长发就这般随意地披散在前胸与后背。
  桌上放着收音装置,她把耳塞塞进左耳,脑袋略微向左歪了一点。
  她一手捏着手机,另一手捏着收音装置的另一只耳塞,伸手递向沈星暮来的方向。
  她的这种随意装扮,在沈星暮眼中却是无可替代的美丽。
  沈星暮会心一笑,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接过耳塞,顺手塞进耳朵,又抬手捏她的鼻子,指责道:“就算你铁了心要来找我,也实在不必租这么破旧的房子。”
  夏恬甜笑道:“我怕被我哥或者高哲羽的人抓回去,当然要找一个隐蔽的住所啊。我住在这里,他们肯定想不到,而且我若不给你发位置共享,连你也找不到我。”
  沈星暮只好承认,夏恬在躲人这方面的确很敏锐。毕竟她曾和夏秦躲避仇家十年之久。
  可是她完全没想过,她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夏秦会急成什么样子。
  也亏得夏秦最近忙着对付肖家,并且瞧上了肖浅裳,没发现夏恬失踪的事。不然以他的脾性,说不定会直接提着砍刀去找深临渊,闹一个天翻地覆。
  沈星暮沉默片刻,忽然把她使劲搂在怀里,凝声说道:“你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夏恬反驳道:“我没有胡闹。如果不是我,你和叶黎很可能找不到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线索。”
  沈星暮皱眉道:“我们自己能找。”
  夏恬道:“徐旺说出那段信息时,你和叶黎都在死亡游戏的空间里。你们听不到那段话,不知道会绕多少弯路,而且最后能不能攻略这场游戏还是未知数。”
  沈星暮道:“这不能成为你来添乱的理由。”
  夏恬咬着嘴道:“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
  沈星暮揽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在考虑要不要留下她。
  夏恬忽然问:“你心里有没有特别浪漫的感觉?”
  沈星暮错愕道:“浪漫?”
  夏恬莞尔道:“我们一人戴一只耳塞,我觉得很浪漫。”
  沈星暮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在听歌。”
  夏恬道:“其实我们在监听别人。”
  沈星暮会心笑道:“这么说来,的确很浪漫。别的夫妻戴同一副耳塞,一定是听歌,只有我们是例外。”
  夏恬靠在沈星暮的怀里,柔声道:“我们本就和别的夫妻不一样,所以我们的浪漫也与众不同。”
  沈星暮的心忽然就软了。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在身边,真好。
  夏恬撒娇一般说道:“虽然我的力气比较小,有时候帮不到你们。但我并不笨,你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夏恬开心地笑出声来。
  沈星暮伸手吃她豆腐,脸色却非常淡定地说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周泳航帮你的。高哲羽不是无能的人,他亲自找的打手,不可能这么容易被人收买。”
  夏恬道:“我也觉得高哲羽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如果换了别人,一定没办法说服周泳航,但我就不一样。”
  她说着,忽然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周泳航帮的我?”
  沈星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温和说道:“我也不笨,当我看到你发来的聊天信息时,就猜到是来沽县送监听器的那个人帮的你。我只需打电话问高哲羽,是谁送的监听器,就查到周泳航了。”
  夏恬鼓了鼓腮帮子,抿着嘴说道:“善恶游戏开始之前,我就和你说过好几次,我要和你一起去取善念之花,只不过你都拒绝了。我不想和你起争执,就只好听你的。原本我也不打算来这里找你,因为高哲羽一直盯着我。我怕我一走就被抓回去,反而惹得你发脾气。”
  沈星暮点头道:“按理说,如果没人帮你,你的确会被高哲羽抓回去。”
  夏恬嫣然道:“可是有一次,高哲羽来探望我的时候带了一个打手,那个打手正好是周泳航。我看到他,就看到了希望,有办法摆脱高哲羽来找你了。”
  沈星暮问:“莫非你很早以前就认识周泳航,并且确定他一定会帮你?”
  夏恬点头道:“那是大概十二年前的事情,我十一岁的时候,在蛰城外环的一个垃圾桶里捡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是被人贩子拐卖后,到了丧尽天良的不法分子手中。他被打断腿,然后上街乞讨,为那些不法分子挣钱。然而没人能想到,他才七八岁,意志却无比坚定。他宁愿死在垃圾桶里,也不愿被那些‘采生折割’的不法分子利用。”
  沈星暮问:“那个小男孩就是周泳航?”
  夏恬的目中满是思忆。她点头道:“是的,她就是周泳航。我把他捡回烂房子里,哥哥发了火,准备把他丢出去。结果我一哭,哥哥就妥协了,不仅把我们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他吃,还徒手帮他接骨。周泳航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大概三个月,之后无端失踪了。我以为他又被那些不法分子抓回去了,还为此伤心了好久。却不曾想,他被一户贫民收养了,勉强活了下来。”
  沈星暮沉默。
  夏恬继续道:“其实我再见周泳航时,第一时间并未认出他。是高哲羽主动介绍他的名字后,我才想起他。于是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悄悄张开手给他看。他明显认出了我,所以记下了我的电话,并且主动联系我。”
  沈星暮道:“你让他留一个收音装置给你,并且帮你逃跑。所以你来到了这里,并且从收音装置里听到了重要的线索。”
  夏恬浅笑道:“是的。善良的人总会在不经意时得到回报。周泳航的出现,就是我十二年前种下的善因。”
  沈星暮的脸色变得阴沉,立刻摸出手机,拨打高哲羽的电话。
  夏恬说了这么多,沈星暮已经明白过来。她不希望周泳航出事,所以他要及时制止高哲羽。
  电话里,沈星暮一针见血说道:“哲羽,别为难周泳航。”
  高哲羽惊讶道:“星暮,你怎么知道我抓了周泳航?”
  沈星暮对高哲羽非常了解。他虽然总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但他狠辣起来,兴许不比沈星夜差。
  沈星暮昨天打电话提到周泳航时,便知道高哲羽会彻查他。
  以高哲羽的能力,要查出周泳航做过的手脚并不难。
  所以现在周泳航铁定落在高哲羽手中。
  沈星暮淡淡说道:“周泳航很小以前就是夏恬的朋友。这次事后,你肯定也不再信任他。不如这样,你暂时放过他,让他来做夏恬的保镖,这样对你没坏处。”
  高哲羽失笑道:“这种小事,无关紧要。不过你的电话来晚了一点,周泳航的两只手已经被打断,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沈星暮道:“就两只手吧,别做的太过分。”
  高哲羽道:“好的。我会送他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