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姄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电话是胡海冬打来的。从三月底那场糟糕的虚假婚礼结束之后,她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县人民医院。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怀着一丝怜悯,而且有一分勉强算是生死之交的交情,于是互留了电话号码。
  这几个月里,胡海冬联系过古姄数次。他想约她出去吃饭,但她都拒绝了。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如果做朋友,胡海冬的确相当可靠,至于交往,肯定不可能。她心里只有旺哥哥。
  今天也一样。古姄没心思和胡海冬闲聊,接通电话便直接撒谎道:“我已经放暑假回家了,你别再约我吃饭了。”
  电话里传来奇怪的笑声。胡海冬温和道:“那可真奇怪。就在几分钟前,我在北科大对面看到一个很像你的女生。”
  古姄的心“咯噔”一跳,却依旧话音平静地撒谎道:“可能是你看错了。蛰城这么大,出现几个长得比较像的人也不奇怪。我不就是因为长得有点像夏恬,才被骗去做假新娘子吗?”
  胡海冬道:“你和夏恬小姐一点也不像。”
  古姄惊讶道:“不像?”
  胡海冬道:“夏恬小姐非常温柔,从不说脏话,更不可能动手打人。”
  古姄的脸颊绷得老紧。她能听懂这句话的话外之音。她沉默片刻,小声道:“你现在在哪里?”
  胡海冬道:“你看一下后视镜。”
  古姄抬眼看去,果真在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大众小车。
  胡海冬继续道:“先下车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古姄只好叫司机停车,付了钱靠边下车。
  后面的大众小车驶到她身侧。她往车窗里看去,却没看到胡海冬,只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陌生男人——之前替她解围的那个男人。
  古姄盯着他,犹豫着有些不敢上车。直到他摘下墨镜,对着她温和一笑,她才发现他就是胡海冬。只不过墨镜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她之前没认出他。
  古姄轻轻吐出一口气,扭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红着脸道:“胡海冬,刚才谢谢你。”
  胡海冬摇头道:“我应该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早被乱枪打死了。”
  古姄问:“你就是想谢我,才老打电话约我吃饭?”
  胡海冬道:“是的。”
  古姄思忖片刻,开眉道:“那你带我去吃火锅吧。”
  胡海冬戴上墨镜,整张脸再一次变得陌生。他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火锅店”,便启动车子专心开车。
  古姄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好奇道:“虽然是夏天,但蛰城的太阳并不刺眼,为什么要戴墨镜?”
  胡海冬道:“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我出门都必须戴墨镜。因为我是沈总的替身,不能让太多人看到我的脸。”
  古姄不解道:“别人看到又会怎样?”
  胡海冬失笑道:“别人看到之后就会知道蛰城还有一个长得像沈总的人。我做替身的价值就随之降低了。”
  ——为了当别人的替身,甚至不敢用自己本来的面目见人吗?
  古姄的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咬着嘴问道:“你一定要做沈星暮的替身吗?”
  胡海冬道:“是的。”
  古姄问:“做替身很赚钱?”
  胡海冬摇头道:“这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沈董对我们家有大恩,纵然我真的替沈总去死,也不足以还清这份恩情。”
  古姄问:“所以你是为了报恩?”
  胡海冬微笑道:“知恩图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这世上最要命的不是钱,而是恩情?
  古姄埋下头不再多语。
  二十分钟后,胡海冬把车子驶进一道相对冷清的胡同。胡同中段有一家“满江红”火锅店。
  胡海冬停下车,微笑道:“这家火锅店的味道很不错,尤其是店里的竹笋,鲜嫩美味,值得一尝。”
  古姄抬眼看了一下店面上早已蒙上厚厚灰尘的招牌,又看向店里空无一人的萧条画面,心里有了戒备。
  胡海冬已经大步走进店里,古姄却逡巡不前。
  胡海冬抬手拍了一下柜台,大喊道:“老板,来个红汤锅!”
  店里楼道处传出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腰背已经佝偻,步子却非常矫健的老人跑了过来。
  他笑呵呵地说道:“小胡,又来吃火锅了?”
  胡海冬道:“特地跑了二十公里路来吃你的火锅。”
  老板似乎很开心,他笑起来像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胡海冬已经就坐,并对着门外喊道:“古姄,先进来坐吧。”
  古姄犹豫片刻,终于捂着鼻子走进店里,坐到胡海冬对面。
  她压低声音询问道:“胡海冬,这家店子这么破,你不怕是黑店吗?”
  胡海冬笑道:“其实越破的店子越不可能是黑店。真正的黑店常常装修华丽,这样才能骗顾客进去。”
  古姄不说话。
  胡海冬又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店老板算是朋友,他不会坑害我们。”
  古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两人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全都是无意义的废话。
  直到老板端来红艳的火锅锅底,古姄闻到锅里传出的香辣气味,神色一振,小声道:“闻起来好像很不错。”
  胡海冬道:“就是因为这里的火锅不错,我才带你来。”
  尔后古姄真的吃到了鲜美可口火锅。老板似乎有一手调底料的秘诀,他调出来的锅底色香味俱全,尤其火锅的特有香辣味道,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古姄酒足饭饱之后,胡海冬却和店老板聊起天来。
  古姄从他们的对话里得知,胡海冬的父母旅游时出过事故,一个瘫了,一个瞎了,由他妹妹照顾。店老板的家庭也非常不乐观,他的老伴很早以前就过世了,而他膝下只有一个不孝子。
  古姄发现自己和他们相比,已经算是非常幸福的人。毕竟她的父母都健在,而且身体很好。她还有一个帅气又阳光的旺哥哥。
  胡海冬付了钱,偏头看向古姄,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古姄不假思索道:“去汽车站买票回绪城。”
  胡海冬道:“我送你过去。”
  古姄莞尔道:“那就麻烦你了。下次我请你吃饭。呃……对了,你帮我赔付的一万块,我现在转给你。”
  她摸出手机,真的准备转账。虽然一万块不是小数目,但事情的确是她自己闹出来的,后果应该由她承担。
  胡海冬摇头道:“那本来是一件小事,正常处理也就一两千块的问题。你若真转我一万块,我反而有了负罪感。”
  古姄惊讶道:“一两千块就能处理?”
  胡海冬道:“做个头部CT几百块就够了,再加一千块赔礼费,差不多就够了。”
  古姄苦笑道:“我当时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进屋子里使坏,被吓得不轻。”
  胡海冬哑然失笑道:“你想多了。你是北科大的学生,放假出来做兼职。如果他们真敢对你做什么,结果只能是牢底坐穿。他们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无非就是为了钱。”
  古姄道:“事实是,你的确替我赔了一万块。”
  胡海冬道:“你下次请我吃饭就行了。”
  古姄犹豫片刻,点了头。
  她乘胡海冬的车抵达蛰城汽运中心,还没来得及挥手道别,胡海冬的电话先一步响起。
  他本身戴了墨镜,看不到眼睛,但古姄还是从她的局部表情里看出了凝重。
  似乎这通电话对他非常重要。
  胡海冬接听电话,只认真应了一句“我今晚就到”,便又看向古姄。
  古姄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胡海冬露出古怪的笑容,轻叹道:“你不用买票回去了,我顺路送你。”
  古姄惊讶道:“顺路?莫非你也要去绪城?”
  胡海冬道:“我要去绪城沽县的温平广场。”
  古姄睁大眼,疑惑不已地问道:“为什么啊?莫非你知道我住绪城沽县,故意找了一个借口送我回去?”
  胡海冬摇头道:“我并不是死皮赖脸的人。”
  古姄忍不住问道:“那你去绪城沽县做什么?”
  胡海冬道:“刚才的电话是沈总打的。他只叫我尽快赶去绪城沽县,并没有说明原因。”
  古姄心中忽然升起怒火,咬牙切齿道:“呵……沈星暮还真会使唤人。”
  胡海冬很随和地说道:“你不用生气,我本来就替沈家做事。沈总愿意主动联系我并吩咐我,是对我的信任,我应该感到荣幸。”
  古姄凶巴巴大骂道:“你脑子不好吧!沈星暮叫你做的事情,肯定又是危险无比。说不定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你不生气就算了,反而感到荣幸?”
  胡海冬失笑道:“古姄,你和夏恬小姐一点也不像。”
  古姄怔住。
  胡海冬道:“你比夏恬小姐更美丽。”
  古姄两颊一红,抿着嘴说道:“我是我,夏恬是夏恬,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谁也不用像谁,更不用模仿谁。”
  古姄乘胡海冬的车赶往绪城沽县。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而胡海冬似乎有心事,不主动说话,本就漫长的行程再加上无声的枯燥,变得更加折磨人。
  古姄再次尝试联系旺哥哥,可是电话依旧打不通。
  她压着心中的不安给旺哥哥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内容是:旺哥哥,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就留在学校做兼职。可是出事了,老板欺负我,骂我贱人,我把他打了。现在我没事做,要回家了。我不知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不理我没关系,我深信你一如既往喜欢着我。我今晚能到沽县。我不去你家找你,免得给你添麻烦。我去老地方等你,你一定记得那个星河永驻的夜晚,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如果我等到天亮你也没来,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了。
  古姄发这条短信的初衷是希望得到旺哥哥的回信。可是短信发出去便石沉大海,她一连等了两个小时,连一个字回复也没有。
  她下定决心,今晚不回家,就在老地方等着。她不信他不来。如果他真的不来,她就冲去他家找他要答案。
  ——“被人欺负之后还闷声不语,只会令人瞧不起”,这是旺哥哥说过的话。所以就算是旺哥哥本人也不能欺负我,不然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古姄想着,两只小手已经捏紧成拳,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
  绪城,沽县。正午过后,太阳变得灼烫,大地变成熊熊燃烧的熔炉。
  叶黎和沈星暮顶着烈日的曝晒,在徐旺家的楼下观察了超过三个小时。
  徐旺的家在温平广场侧面的滨江路边上。
  滨江路一马平川,左侧临江,右侧则是鳞次栉比的房屋。
  供人乘凉的设施非常少,除了搭着棚子的小茶楼,就只有临江种植的行道树。
  叶黎和沈星暮都躲在树枝盘根错节,树叶却并不密集的榆树下。
  他们盯着以路对面的三层楼平房。那就是徐旺的家。
  他们看了三个小时,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窗户至始至终紧合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衣服都附着一层白色的条状物,那是不断流汗、不断干涸,留下的盐、乳酸等物质。
  叶黎先一步承受不住,小声提议道:“沈星暮,白天天气太热,我们不能这样一直观察。如果我们没发现线索,反而先中暑了,得不偿失。”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叶黎苦笑道:“那我们为什么不等晚上再来?”
  沈星暮道:“你说了,徐旺是富国社成员。既然他从事传销活动,就必不可免和其他成员接触。你觉得这些违法分子会选什么时段碰面?”
  叶黎道:“当然是人少的时段。”
  沈星暮道:“这个季节,白天人少。”
  叶黎道:“可是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碰面啊。说不定我们这样等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沈星暮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往对面的一家便利店里走。
  叶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快步跟过去。
  沈星暮买了两支冰棍,一支递给叶黎一支自己吃。他咬碎冰块,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们先回去,明天早一点起床。我再找徐旺打球,想办法在他身上放一个监听器。”
  叶黎道:“这是一个好办法。可是监听器从哪里来啊?”
  沈星暮道:“皱小梅监听夏恬的监听器就非常先进。只可惜我不知道哪里有货源。”
  叶黎道:“或许我们可以找附近的电子店问一下。”
  沈星暮冷笑。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讽刺道:“买卖监听器本就是违法的,正规的店子里不可能买得到。”
  叶黎苦笑道:“那我们怎么办?”
  沈星暮道:“我给高哲羽打电话,叫他想办法弄一个小型的监听器连夜送过来。”
  这件事说定,两人回了宾馆。
  叶黎走进空调屋的一瞬,仿佛身和心都得到解脱,仿佛连心脏也在燃烧的灼热痛苦终于如潮水般消退。
  他洗了澡,躺在床上休息。
  沈星暮则在打电话。似乎他每天都有打不完的电话。之前在滨江路,他给一个叫胡海冬的人打了电话,这会又在给高哲羽打电话。
  他通话时专门点了免提,让叶黎也能听到通话内容。
  叶黎以为弄监听器是非常麻烦的事情,然而高哲羽在电话里很轻松地回答道:“没问题,我叫人连夜给你送去。”
  沈星暮正要挂电话时,高哲羽忽然又道:“对了,星暮,有件事我还是得和你说一下。最近董皓和沈星夜走的有点近。”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知道。”
  高哲羽道:“你让董皓牵制沈星夜,但他们反而成了一伙人。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沈星暮道:“不用管他们。沈星夜的动作全在老爷子的眼皮底下,他翻不出浪花。”
  高哲羽应了一声,这个电话便结束了。
  尔后沈星暮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没再点免提,叶黎甚至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
  叶黎听到沈星暮说了一句“好的,盯紧她就行了”,便又挂了电话。
  叶黎问:“你刚才给谁打的电话?”
  沈星暮道:“朱雨。”
  朱雨原本是夏秦的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沈星暮的眼线。
  叶黎心一沉,质问道:“你真的就这么不放心小娟吗?”
  沈星暮淡淡道:“是的。”
  叶黎沉着脸不说话。
  沈星暮道:“既然你这么在意徐小娟,就别再考虑救何思语的事情。你应该直接回去和徐小娟结婚,然后安稳地过下半辈子。”
  叶黎问:“你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吗?”
  沈星暮道:“好像知道。”
  叶黎认真道:“无论如何,思语对我有恩,我必须救她。”
  沈星暮点头道:“有恩报恩,这很好。只不过我并不认为你仅仅是为了报恩,不然这报恩的代价也太沉重了。三朵善念之花,不知道伴随多少场死亡游戏。说不定某一场游戏中,我和你都再也回不来了。”
  叶黎道:“因为思语对我的恩情本就沉重无比。”
  沈星暮沉默。
  叶黎侧过身,闭目小憩。
  沈星暮忽然问:“知道我为什么给胡海冬打电话吗?”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他是老爷子为我找的替身。他和我长得很像。我叫他来,就是为了干扰仇世的判断。”
  叶黎问:“有多像?”
  沈星暮道:“不仔细看的话,你也会把他认成我。”
  叶黎惊讶道:“你们真有这么像?”
  沈星暮冷笑道:“以现在的整容手段,让两个不像的人变得相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胡海冬原本并不像我,但他的脸动过刀子之后,就变得像我了。”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继续道:“老爷子对胡海冬一家人有恩。胡海冬甘愿做我的替身,所以做了数次整容。这件事还是我和夏恬结婚过后才知道。他作为我的替身去宝蓝大酒店举行婚礼,险些被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