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城市区,最繁华的北康路段,超过一百辆豪车张贴喜庆的红花,浩浩汤汤,鸣笛而过。
  这是一支迎亲车队,它们从遥远的城郊外,载着婚纱旖旎的新娘子,井井有序驶进北康路中段最奢华的宝蓝大酒店。
  今天是沈氏集团大少爷沈星暮和昔日歌手夏恬的成婚日子。
  在蛰城内,也只有沈家能摆出如此的壮阔的迎亲手笔。
  对市区平民而言,这无疑是难得一见的壮阔景观。人群从北康路路口一直延伸到宝蓝大酒店门口,所有人都目光惊羡地盯着红色车队与酒店门口的蹒跚老人。
  沈临渊一早就候在酒店门口。他衣带端庄,迎风而立,满是褶皱的脸却如沐春风般清爽自得——纵然他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真正的礼堂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但他脸上必须做出喜上眉梢的神色。
  沈临渊已经连续接待十几批宾客,每一批宾客都是蛰城内小有成就,抑或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很多事情都变得力不从心。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他曾经历过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场面,以及深入骨髓的痛与悲伤。他早已拥有常人不可企及的胆识、魄力、与意志。但到了今天,他心里忽然有了挥之不去的苦涩与惊惧。
  ——刘俊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肖家的势力真的会在这家酒店里全数折损吗?
  沈临渊知道夏秦早已在酒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如若肖家的人敢来,定然是有去无回。
  这似乎真的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如若,肖家的人不出现又会怎样?
  沈临渊的思绪飞速翻飞着,而他心中的酸涩宛如憋在嘴里的一抔鸩酒,苦不堪言。
  有的人,越老反而越贪图金钱与权势,他们永远贪得无厌,恨不得在死前将世间所有的财富与名望捏在手中。甚至在昨天,沈临渊也是如此。可到了今天,他忽然感觉整个沈氏集团还不如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喜庆的高堂上,儿子、儿媳呈上来的茶水。
  事实上,沈临渊昨晚有接到沈星暮的电话。沈星暮希望他能出席婚礼,坐在最尊贵的上座,见证儿子与儿媳的结合。
  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纵然宝蓝大酒店的婚礼是假的,他也必须出面主持。
  他现在无比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丢掉这些凡俗琐事,徒惹一身遗憾。
  沈临渊沉思着,他又想到了火光中笑颜如花的女孩。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然而美丽与善良的终点却是死亡与毁灭。
  ——茜茜,你当初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叛逆的两个孩子丢给我?
  沈临渊的脸颊轻轻抽动,眼中的悲伤渐渐压过两颊的喜悦。
  “沈董,张局长刚才来过电话。他叫我转告你,他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但他会托人送贺礼过来,改天还会登门赔罪。”
  沈临渊思忆中,他的秘书周玉强走过来打招呼。
  他的眉头一皱,强行压住心中的悲伤,微笑着点头道:“张弥是一只老狐狸,想必他已经在喜庆的鼓乐里嗅到了危机,方才推脱不来。”
  周玉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尔后忽地问道:“沈董,你真的想好了?”
  沈临渊问:“什么想好了?”
  周玉强道:“今天是星暮成婚的日子,你真的不去一趟?”
  周玉强是沈临渊的心腹。当沈临渊答应和枪神社合作起,他就将全部合作与配合工作交给了周玉强。
  周玉强也知道眼前的婚礼是假的。
  沈临渊摇头道:“到了现在,就算我后悔也已经没机会了。”
  周玉强道:“现在宾客几乎到齐,新郎与新娘也已经到场,如果肖家的人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沈临渊问:“你想说什么?”
  周玉强道:“肖家的人很可能早已潜伏在宾客中,他们一动手,枪神社的人便会立刻冲杀出来。你是否守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如抓紧时间,赶快去星暮那边。这边就交给枪神社的人处理吧。”
  沈临渊沉默。
  周玉强皱眉道:“沈董,还有另一件事让我尤为担心。如若肖家的人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他们并不出现,反而去了星暮和夏恬那边,后果不堪设想。”
  沈临渊的神色一怔,连忙问:“星暮和夏恬都请了多少人?”
  周玉强道:“他们请的宾客不多,但除了高哲羽,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们信任。”
  沈临渊问:“星夜知道吗?”
  周玉强摇头道:“他并不知道。”
  沈临渊皱着眉沉思片刻,摇头道:“无论肖家的人在哪里,我都不能离开这里。毕竟大部分宾客是我请的,若我置他们于不顾,对我们集团会造成很多负面影响。”
  周玉强道:“那我多带一点人去星暮那边?”
  沈临渊道:“不用了。你手下那群人不是肖家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我给杜贞打个电话,拜托她过去保护星暮,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周玉强惊讶道:“杜贞?就是你的小情……”
  最后一个“人”字还没说出来,沈临渊便已冷冷说道:“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宛如一支毒针的杜贞。这世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多得很,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往往因女人一败涂地。”
  ***
  蛰城,边郊,距离夏恬的别墅较近的一个小镇里。
  镇子里的风景比云鱼镇还要萧瑟。街道伶仃,不见商旅,不闻叫卖。行人匆匆,穿着简朴,面黄肌瘦。街边砖瓦矮房、平房层层排列,不见一栋大楼。
  春风偶然拂过,地面积尘翻卷而起,整个镇子变得乌烟瘴气。
  叶黎不只一次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他数次检查沈星暮发来的定位,婚礼殿堂的确在这个宛如战后废墟的镇子里。
  叶黎找到手机定位的地点,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平房。房子朴素,墙壁脏乱而破旧,墙外的篱笆墙里还围着一个粪坑。
  房门大开,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门两侧也挂满长条的红绸缎,还有不少红色的花结,屋子里甚至传出男婚女嫁的《喜相逢》笛曲以及欢跃的笑声。
  这里的确有人结婚,但结婚的人真的是沈星暮和夏恬吗?
  叶黎不敢想象,生来就高人一等的沈星暮的婚礼,怎可能比寻常农家的婚礼还要简单?
  徐小娟捂着鼻子扯了扯叶黎的袖子,抱怨道:“老公,我们要不就进去,要不就走,能不能不要一直站在这里闻大粪的气味啊?”
  叶黎捏了捏她的脸,摸出手机拨打沈星暮的电话。
  这个电话无人接听,沈星暮本人却穿着洋气的古装礼服出来了。
  红色条纹的布衣以及宽松得宛如裙子的长裤,使得他整个人变得异常奇怪。
  叶黎和徐小娟都已怔住。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外面的气味不好闻,你们来了就进屋坐。”
  叶黎的嘴角接连抽搐好几下,干笑着说道:“你和古人相比,就差一条长辫子和一顶冠帽。”
  沈星暮道:“你换这身衣服也一样。”
  叶黎笑着掏出早已备好的红包,双手呈给沈星暮,便拉着徐小娟往屋里走。
  屋子内部空间不算小,一百平米上下,里面只摆了三张饭桌和高矮不齐的一堆木椅。
  这会屋子里只有寥寥十数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穿着朴实的老人,只有一个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女人不仅年轻,还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们坐在墙边嗑瓜子聊天。
  叶黎扫视片刻,只认识曾在赫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哲羽,以及夏恬的佣人朱雨。
  他站了片刻,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拉着徐小娟坐在饭桌前静候。
  徐小娟小声抱怨道:“早知道沈星暮的婚礼是这个样子,我们就不该来。”
  叶黎指责道:“小娟,沈星暮对我们很好,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徐小娟道:“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这么委屈我们啊。”
  叶黎道:“他这么做,兴许有他的原因。而且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省钱省事,以后我们结婚也这样吧。”
  徐小娟咬着嘴道:“我又没说要嫁你。”
  叶黎微笑道:“你不嫁我,就是一口一个‘老公’地叫我。”
  徐小娟红着脸不说话。
  两人在屋里坐了接近半个小时,隔房有一个身体壮硕的大妈不断端菜出来。似乎沈星暮只打算弄三桌席,所以厨房做菜非常快。这么短时间里,饭桌上已经摆上五六个小菜。
  忽然,门外响起鞭炮的炸响声。紧接着,遥远的地方传来喜庆的锣鼓声。
  屋里的人都相继往外走。
  叶黎也出去看了一眼,只见一只通体透红、且装饰明艳的花轿正被八个汉子往这边抬。
  花轿前端有打扮明媚的小姑娘撒花,花轿后面还有长条的鼓乐队伍。
  毫无疑问,夏恬就在大红花轿里,而沈星暮就候在檐下。
  待花轿临近,娇子前的小姑娘掀开垂帘,扶着披着红盖头的夏恬出来,沈星暮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这是传统的中式婚礼。新娘子的盖头只能在洞房前被新郎掀开,这会没人知道她有多么美丽。
  小姑娘扶着夏恬,而沈星暮和她共持一个红艳的同心结向里走。
  他们走进屋子,在喜庆的高堂前静站着。
  新娘子进了门,外面鞭炮声与鼓乐声交织响应,主持婚礼的司仪便拉着嗓子大喊道:“一拜天——”
  “我都还没到,拜什么拜!”
  外面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冷冰冰地打断司仪的话。
  众人均看向屋外,只见一个清丽出尘的美少女正施施然走来。
  在场宾客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保持沉默。
  沈星暮皱眉道:“杜贞,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就是沈临渊的小情人杜贞。只不过她的气质和其他找了“干爹”的妙龄女不一样,她的走动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肃杀,宛如古时征战沙场的骁勇女将,使人不敢直视。
  她走到礼堂的最里侧,坐在上座上,淡淡说道:“杜贞是你叫的吗?”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莫非我该叫你后妈?”
  杜贞问:“莫非不该?”
  沈星暮冷声道:“我只有母亲,没有后妈。”
  杜芳道:“那你叫我母亲也行,我不介介意捡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礼堂气氛骤然变冷,仿佛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
  叶黎看到沈星暮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捏紧成拳,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去打人。而杜贞脸上仍是一脸冰冷与傲慢,宛如一朵孤芳自赏的石楠。
  沈星暮的拳反复捏紧好几次,最后又都松开来。他沉声道:“杜贞,如果你一定要找我麻烦,能不能过了今天再说?”
  杜贞道:“我是来喝喜酒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沈星暮道:“这里没有你的喜酒。”
  杜贞忽然道:“你该庆幸你有一个好父亲。”
  ——这是反讽?还是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叶黎沉思之时,门外忽然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这不是鞭炮声,反而像极了炸弹炸响的声音。
  整个房子陡然一颤,像是受到了莫大冲击,变得摇摇欲坠,趋于坍塌。
  杜贞站起身,蹙眉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快那么一点。”
  她说着,又施施然往外走去。
  而这时,门外忽然出现了一群身着劲装的持枪男人,刚才的爆破声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这些男人蜂拥而入,一瞬间便控制整个礼堂。包括叶黎在内,每个宾客的脑门前都悬了一把冰冷的枪。
  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尔后惨烈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两个手持砍刀的西装男人从房顶上坠落,瞬间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毫无疑问,这些西装男都是夏秦留在这里保护夏恬的人。只可惜他们在子弹面前显得太过脆弱,并没有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礼堂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沈星暮的神色依旧淡漠。
  他盯着杜贞的背影,冷冷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贞并不回答,而是宛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在礼堂过道上,仿佛这群突兀闯入的劲装男都是她的人。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一个劲装男忽然扭转枪口,直指杜贞的额头。他冷漠说道:“再动一下就死。”
  杜贞不以为意地笑道:“莫非我不动你们就不会杀我?”
  劲装男的神色一冷,陡然扣动扳机,冰冷子弹轰然打在杜贞的额头上。
  然而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子弹不仅没有打到杜贞,连杜贞身后的墙壁都不曾受损。像是子弹在射出的一瞬间,便诡异地消失了。
  这世上怎会存在如此离奇的事情?
  正当劲装男稍稍失神这一会,杜贞已经走到他身前,抬手便轻易夺过他手中的枪。
  劲装男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杜贞淡淡道:“我是你母亲。”
  劲装男猛地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双手抱拳,试图攻击杜贞的脑袋。只可惜他还没落地,枪声已经响起,他的胸口连续破开三个血洞,瞬间变成冰冷的尸体。
  其他劲装男却仿佛没看到这诡异的画面。他们的眼里只有极少许的感情波动,却不是惋惜同伴的死亡,而是疑惑这个妙龄女人的能力。
  他们的枪口都转向了杜贞,就在无数子弹即将铺天盖地射出之时,门外忽然传来男人的咳嗽声。
  一个瘦骨嶙峋,面如土色,连走路也需要拐杖支撑的白发老人缓缓走进来。
  这个老人分明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走入坟土。他的仪容气质却尽显少年热血,尤其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斥着澎湃生机。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抬眼看向衣袂飘飘的杜贞。他的双目猛地一收,尤为吃惊地问道:“你是‘那个势力’的人?”
  杜芳的眼中也罕见地泛出一抹疑惑之色。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说道:“我的男人叫我来保护我的继子,顺便喝一杯喜酒。”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非常严肃,仿佛她真的把沈星暮视作继子。而她这句话还包含一种威胁韵味,似乎眼前的男人不让她喝这杯喜酒,她就有本事将他们一网打尽。
  男人轻叹一声,喃喃道:“莫非浅裳真的有预知能力?她怎么知道这次若换其他人出手,我们又将无功而返?”
  杜贞摇头道:“这里有我在,无论你们换谁出手都一样。”
  男人道:“那可未必。”
  杜贞讥诮道:“你在质疑我?”
  男人轻咳几声,扬眉道:“我从不质疑‘那个势力’的人的实力,但我也从不低估自己的实力。”
  杜贞道:“你可以试试看。”
  男人一边咳嗽,一边掏出别在腰侧的手枪。他拉开套筒,缓缓将子弹上膛,接着将枪口对向一直静站着不动的新娘子夏恬。
  杜贞张开手心,若无其事地堵住枪口。
  男人微笑道:“小姑娘,子弹打到手心可不好受。”
  杜贞道:“前提是你能打到我。”
  男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锐一般锋利。他陡然扣动扳机,震耳的枪响回旋开来。
  殷红血花飞溅,杜贞的手心直接被子弹打穿。而且子弹还留有余力,呼啸打向夏恬的后背。
  仿佛沈星暮早就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推开夏恬,却已来不及躲避,子弹直接陷进他的右臂,鲜血如泉涌一般不断流出。
  与此同时,叶黎再一次看到了光,那种类似善念之花的纯白光芒。这种光就从男人的枪口、杜贞的手心、以及沈星暮的右臂血洞里溢出来。
  ——怎么回事?莫非这个男人与善念之花有关?不对,纵然我是蓝瞳状态,对他也没有丝毫感知。
  叶黎思忖着,蓦然抬眼,只见男人已经冷漠扫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