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暮在回蛰城之前,去了一趟岳县的梦幻酒吧。虽然酒吧一向是晚上营业,但他还是在正午时分联系到了酒吧经理。
  据经理口述,大概两年前,徐小娟的确在酒吧里做陪酒姑娘。她很机灵,懂得观察男人。她从不主动接近一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阔绰公子,反倒对许多条件甚是普通的客人更为热情。
  她的工资并不高,招待的客人不富裕,小费也少得可怜。她比其他的妙龄陪酒女要惨淡得多,却也要清白得多。
  但后来,她还是着了男人的道。最讽刺的是,她长得漂漂亮亮的,没被骗身,反而被骗了钱。
  经理的叙述和徐小娟的说辞如出一辙,似乎她在赫城打工那段时间的生活的确简单到只需只言片语就能陈述清楚。
  如若徐小娟在此之前没有和经理串口供,这件事应该是事实。
  沈星暮如约帮她还了钱,只不过网贷的黑暗程度还远在他的想象之上。十万的借款需还近四十万。
  他当然不会还这么多钱。他给网贷客服打了电话,语气森冷而强硬,言简意赅道:“连本带利十一万,要不要你们自己决定。”
  电话里,网贷客服还巧舌如簧,说“律师函”,“法庭”,“官司”之类的言语试图恐吓。沈星暮没给他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过后,不超过两个小时,沈星暮还在回蛰城的高速路上,网贷平台那边又打电话过来了。
  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毕竟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遇到实在没钱或者有钱不愿还的债主,他们咄咄相逼,最后也只可能是鱼死网破,甚至有可能一分钱也收不回去。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沈星暮有的是钱。
  沈星暮办完这件事便又埋头继续玩《银河航线》。
  车上只有前排的叶黎、徐小娟,与后排的沈星暮三个人。
  徐小娟跟着叶黎的条件非常简单,只要她和她爸能吃饱饭就行。
  这件事叶黎无能为力,沈星暮却有办法。他临走之前专门找徐寄明商量过,但徐寄明并没有离开溪隐村的打算。
  在沈星暮眼中,徐寄明是一个财迷心窍的糟老头子,他甚至不怀疑徐寄明可以为了钱直接把徐小娟卖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说出了一句非常有深度的话。他目光飘忽地盯着叶黎和沈星暮,徐徐说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坟墓。它可以是山头的坟包,可以是河畔的一簇火苗,可以是秃鹫的口腹,甚至可以是肮脏的下水道。这种事非人力所能抗拒。我的坟墓就在我们村子里,有的时候,我闭上眼便能看到缓缓开启的棺木。沈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离开这里。还有叶黎,我把女儿交给你了,请你一定照顾好她。”
  当时叶黎的反应非常激烈,热泪盈眶,似乎深受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感触。
  沈星暮却有些怀疑徐寄明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他面无表情点了头,不再多说半句,转过身就走,想看徐寄明之后还会说什么。
  可没有。徐寄明一直坐在破烂的屋子里,甚至没去村口送徐小娟。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有的看似不堪的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高贵一面。大概徐寄明也知道,纵然他前往蛰城市区,日日锦衣玉食,也未必比留在村里快乐。
  三人抵达蛰城时,太阳渐渐西沉,已经到了夕阳时分。
  沈星暮对着手机说道“夏恬,我大概半个小时能到,晚上一起吃饭”,便和叶黎换了座位,他要亲自开车去找夏恬。
  他们下高速路时在城西,夏恬的别墅在城东的郊外。
  沈星暮便横穿了整座城市,在太阳落下前抵达夏恬的住处。
  牛奶白的护栏里是一座面积超过三百平米的别墅,里面两侧是碧绿的人工草坪,草坪上有一座袖珍的木制狗屋,一条普普通通的大黄狗正蹲在狗屋里咬骨头。草坪中间有青石路,平整的青石半米相间,层层铺向别墅门口,青石的间隙里铺满圆润的鹅卵石。
  别墅两侧每隔三米便有一个西装革履且戴着墨镜的男人端庄站着。他们都是夏恬的保镖,有的人是夏秦安排的,有的人却是沈星暮亲自挑选的。别墅最右侧有一个小院子,那边停满小车,夏恬的司机余陵就在车旁站着。
  这栋别墅非常别致,同时融合西方欧式风格与中国古典风格。别墅很高、很细,显得空灵俊俏,是哥特建筑的特征,别墅整体又呈现红墙绿瓦,古香古色的古典美感。
  沈星暮把车子停在护栏外,特意对着后视镜整理的面容与衣着,这才阔步向里走。
  他刚穿过护栏,便有一众保镖冷漠走来。
  其中一个男人昂首挺胸说道:“沈氏集团的沈先生,请问你为何突兀造访夏恬小姐的别墅?”
  沈星暮淡淡问道:“你跟夏秦多久了?”
  男人把手探进兜里,面无表情道:“沈先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沈星暮不搭理他,侧过身继续往里走。后面的保镖立刻将他包围,个个把手探进衣服口袋,似乎随时都可能掏出武器。
  沈星暮皱眉道:“夏秦有没有教过你们尊卑?要问我问题,叫夏秦亲自来。”
  沈星暮说话时,忽然又有一众人从外侧包围过来。其中一个右脸长着一颗黑色瘤子的男人鞠躬道:“沈总,您来了?”
  沈星暮皱眉道:“你好像是叫米禾骏。”
  男人道:“是的。”
  沈星暮道:“把这些人处理一下,我要去找夏恬。”
  男人立刻掏出别在身侧的短刀,刀锋直指刚才对沈星暮出言不逊的人。
  与此同时,两拨人均掏出武器,剑拔弩张,似乎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哇!你们在干什么啊!”
  忽然,别墅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大眼睛姑娘惊呼出声。
  夏秦的人立马看向楼上的女孩,其中一人鞠躬道:“夏恬小姐,是这样的,秦哥说过,不让任何人靠近您,尤其是沈家的人。”
  沈星暮抬眼道:“你好像真的长胖了。”
  夏恬展颜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牙齿。她挥手道:“你们快让沈星暮进来,别在我家里闹。”
  男人为难道:“可是……”
  夏恬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你们自己打电话找我哥确认,不要整天给我添乱。”
  男人埋头道:“好的,夏恬小姐。”
  沈星暮正要进别墅,夏恬忽然道:“叶黎,小娟,你们一直在护栏外站着干什么?也一起进来啊。”
  沈星暮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叶黎和徐小娟都噤若寒蝉站在外面。尤其是徐小娟,她的脸几乎变了色,似乎被吓得不轻。
  沈星暮忍俊不禁,却也不理会他们。
  沈星暮走进一楼大厅,里面空间偌大,陈设精致,却尤为冷清,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顺着大厅边侧的米褐色楼道向上走,到二楼回廊,才见两个身着仆人装的妙龄女。
  她们都是夏秦安排的人,负责照顾夏恬的衣食起居,打扫卫生或送饭的时候,她们能出入夏恬的房间。
  沈星暮记住她们的面貌,继续往回廊里侧走。
  他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夏恬住里侧倒数第二间房。
  他敲门,却没有回应。
  其中一个女孩说道:“沈先生,夏恬小姐搬去旁边的房间了。”
  沈星暮看向这个女孩,她的个子很高,脸型也相当精致,只不过体型微胖,略微影响美感。
  他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脸忽然就红了。她埋下头小声道:“我叫朱雨。”
  沈星暮道:“朱雨,夏恬是什么时候换的房间?”
  朱雨道:“今天上午。”
  沈星暮问:“是你帮她搬的东西?”
  朱雨道:“是的。”
  沈星暮看向边上另一个女孩,很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孩的体型稍稍瘦一点,但个子也矮一点,整体还是偏胖。而且她的容貌不如朱雨。
  女孩道:“我叫皱小梅。”
  沈星暮似笑非笑问道:“知道夏恬为什么要换房间吗?”
  皱小梅摇头道:“不知道。”
  沈星暮厉声道:“你知道!”
  皱小梅的脸色忽然发白,明显被他的语气吓到,整个人一哆嗦,便颓然瘫坐在墙角。
  沈星暮微笑道:“不要这么紧张,我开玩笑的。”
  皱小梅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时叶黎和徐小娟也上了二楼,正向这边走来。
  沈星暮道:“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我找夏恬说会话,晚上会替你们安排住宿。”
  两个人都很识趣地点头。
  沈星暮推门而进,便看到夏恬安静坐在床尾边沿,一双脚悬在空中不断向前轻踢,指甲盖上玫瑰红指甲油像璀璨的红宝石,在青蓝色的挂灯灯光下熠熠生辉。
  太阳还没落山,红艳的日光平平地穿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她的侧面。
  于是他看着她,仿佛只能看到一个依稀模糊的柔美轮廓。
  她的脸很白,却不再是令人心疼的病态白,而是充满血润,宛如白雪的透彻白。她的额头白洁而细腻,眼睛明亮而水润,鼻梁平顺而柔美,两唇红艳而纯澈。
  现在的她,和他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仿佛她变回了两年前那个只爱歌声的活泼女孩。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个蛰城卫视主办的一个明星演唱会的记者会上。
  他对音乐一向不感兴趣,尤其是当时他刚和童遥分手不久,更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他父亲沈临渊却是这个节目的赞助人之一。沈临渊临时有事,他便被指派前来出席这个记者会。
  就在那时,面对无数记者的摄像头与提问话筒,他只看到了匆匆而过的她。
  在场女星并不少,其中比她更出名,更有魅力的女星不在少数。所有女星都对他投去惊艳与爱慕的目光,只有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他。
  那时她就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才知道,她只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而且她还留有封建时代的矜持思想。她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的确能使她怦然心动。
  沈星暮走到夏恬身侧,温柔地抓起她的手,很温和地笑道:“夏恬,我回来了。”
  夏恬点头道:“我知道。”
  沈星暮惊讶道:“莫非你没有想对我说的?”
  夏恬道:“原本有千言万语,但你一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之,你平安回来就好。”
  沈星暮问:“你要说的就这么简单?”
  夏恬温柔道:“是的。”
  沈星暮俯下身轻吻她的手背,低语道:“我原以为我们再见会是一副非常温馨的画面,却没想到事实是这么平静。”
  夏恬道:“我知道是谁在我的房间里装了监听器。”
  沈星暮摇头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夏恬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抬手指向窗外,那边是一个人工湖和一片翠竹林。
  夏恬疑惑道:“你想去竹林里散步?”
  沈星暮道:“我指的不是竹林。”
  夏恬抬眼看向更远方,却只能看到稀疏的房屋与蔓延向未知远方的大路。她不解道:“不是竹林,那是什么?”
  沈星暮柔声道:“远方。”
  夏恬问:“远方?”
  沈星暮笑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由我来说。我回来前就翻看过黄历,这个月月底好像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我想我们的婚礼一定会受到万千祝福。”
  夏恬惊呼道:“婚礼!?”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虽然时间有点仓促,但我们现在开始着手安排,应该来得及。”
  夏恬道:“可是我……”
  沈星暮不容置喙道:“没有可是。”
  夏恬的脸渐渐红成水润的蜜桃。她有些不知所措,支吾好久才小声道:“好像真的没什么好可是的,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没意见,但我哥未必会同意。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好像一直不喜欢你。”
  沈星暮沉声道:“他会同意的!”
  夏恬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因为他知道,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任何男人比他更适合保护你。”
  夏恬站起身,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正想张口说话,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一个脸型冷峻,右脸映着三道狰狞伤疤的男人大步走进。他冷冷说道:“沈星暮,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谁说了我同意的?我妹妹单纯好骗,我可没她那么容易上当。”
  这个人无疑是夏秦。
  先前沈星暮和他的人起了冲突,便知道他很快就会找来,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这么不是时候。
  他的个子很矮,甚至不比夏恬高,但他有种奇特的霸道气质,仿佛翻手覆手之间,便能决定大部分人的生死。
  沈星暮直视他的眼睛,半晌后张开手将夏恬整个人横抱起来,平静道:“我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内哥了。”
  夏秦冷冷地盯着沈星暮,一言不发。
  夏恬的神色变得尤为不自在,她看了看夏秦,又看了看沈星暮,忽然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沈星暮问:“莫非我说错了?”
  夏秦反手抓向身后,似乎在掏枪。他保持这个动作静默三秒,忽然又把手放回去,柔和问道:“恬恬,你真的想好了?”
  夏恬重重点头。
  夏秦瞥了沈星暮一眼,冷声道:“好,我妹妹喜欢你,算你走运,不然我今天非砍了你的双手。”
  沈星暮道:“我也觉得我非常幸运。”
  夏秦冷哼一声,忽然沉声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只是不砍你的手,不代表我已经答应你了。”
  沈星暮能听懂夏秦的话外之音,直接问:“什么条件?”
  夏秦道:“你要娶我妹妹,没问题,你先想办法把你那可爱的亲弟弟弄死再说。”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夏秦冷声道:“莫非你不知道,沈星夜打我妹妹的主意?”
  沈星暮看向怀里的夏恬。
  夏恬点点头,把沈星夜追踪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沈星暮的脸上闪过一抹冷酷的光,似笑非笑问道:“夏秦,你在考验我?”
  夏秦道:“你弟弟盯着我妹妹,你若不除掉他,我敢把我妹妹交给你?”
  沈星暮道:“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夏秦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我有一个可爱的妹妹,不管谁伤害了她,我都会亲自把那人除掉。关于蛰城黑帮,我也大概了解一些。你是枪神社的二把手,以你的能力,想除掉沈星夜不是信手拈来?”
  夏秦道:“我最初也这么想,但沈星夜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我费了不少心思拦截他两次,却只抓回了两个替身。你们沈家家大业大,替身太多,我一直抓下去,不知道要抓到什么时候才能抓到沈星夜本人。所以这件事还是由你来处理的好。”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会杀他,甚至不想抓他。”
  夏秦道:“所以你并不想娶我妹妹。”
  沈星暮道:“无论怎么说,沈星夜是我的亲弟弟,我今天能对他动手,某天被人逼迫就有可能对夏恬出手。有的事情,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夏秦饶有兴致道:“我记得沈星夜不只一次想弄死你。”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道:“他就是一条毒蛇,迟早还会对你动手。”
  沈星暮道:“我知道。”
  夏秦问:“你打算由着他?”
  沈星暮道:“凭他的本事,想弄死我还早得很。说不定在那之前,他早就被你或者老爷子收拾掉了。”
  夏秦失笑道:“你一直没把他当一回事?”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笑出声来,神色轻佻道:“你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你的回答我很满意,但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就像你今天不愿动沈星夜一样,以后无论何时,发生何事,只要你敢动我妹妹一根头发,我就敢把你砍成肉酱丢出去喂狗。”
  ——能笑嘻嘻地说出这么狠辣的话,倒真不愧是夏秦。
  沈星暮把夏恬放下来,向夏秦伸出手微笑道:“内哥,我不会让你失望。”
  夏秦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