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已经不能叫做人了,面目全非的一摊碎肉,就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粉碎了,因为是头先着的地,像一颗碎裂成粉末状的西瓜似的,东一块,西一块,惨不忍睹。戴妮娜突然明白了,古人在战争里见识到的肝脑涂地的景象是何模样,就是这样的。
  比起视觉受到的冲击,那种刺鼻的气味才是最恶心的,在她的鼻尖阴魂不散。
  她希望自己能够两眼一黑就昏倒,就这样闭上眼倒下去,可偏偏这种时候,她清醒异常。
  她拂掉自己脸上的东西,知觉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她朝着大楼的楼顶看去,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一扇窗户显示出有人刚刚从那里跌落的迹象,什么也没有,流动的风扫荡着她的脸颊,就像刚才它扫荡过那具从天而降急速坠落的尸体一样,风,是最公平的存在
  事故发生一小时之前
  顶层停机坪护栏边
  宋济之站在护栏边,风不停地吹动他的头发,将他的黑色西装都吹褶皱,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鼻头和眼圈有些发红,也许是冷的,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它们一样,目光坚定而决绝地望向比他所站立之处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一个人艰难地登上天台,朝着宋济之站立的方向走过去。
  现在
  温热的水流从天花板上的出水口哗哗而下,戴妮娜拼命搓洗着,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总觉得还有血和脑浆的味道,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
  安俞让酒店为她空出了套房,戴妮娜拒绝了安俞留下陪伴她的建议。她催促安俞回去工作,不然自己的特殊待遇不足一天就会传遍整个公司。
  戴妮娜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却发现客厅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身穿黑色西装的宋济之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茶几上的摆件。
  见到她出来,他放下摆件,起身朝着她走过来。
  “不要碰我。”
  戴妮娜尖锐地说,这几乎是尖叫。
  宋济之的手在半空里顿住了。
  “妮娜,我没料到你今天会来公司。”
  戴妮娜毫不留情地揭穿。
  “是啊,你没料到我差点会被你推下楼的人家伙砸死在地面上。”
  宋济之绷起了下巴,将即将说出口的安慰的语句憋了回去。
  “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和我无关。”
  为了证实自己说话的可信度似的,他补充道。
  “我宋济之会蠢到在自己的公司杀人吗?”
  戴妮娜反问。
  “公司外呢?”
  “公司外你干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宋济之伸手去抓她的手臂。
  “我不想和你吵架。妮娜,你才遭遇那种事情。”
  戴妮娜触电一般甩开他的手。
  “我叫你不要碰我!”
  被他一碰,她几乎是尖叫着跳开了,眼眶发红,身体颤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戒备的姿态。
  “我说了不要碰我!”
  她只觉得眼前还是猩红色的。
  “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你出去。”
  她跌坐在地板上,蜷缩在一起, 躲避似的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仿佛想要变成一个点,贴在地板上的一个点,而不是一个有体积的可以被注意到的物体。
  他还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宋济之收回了手,将手握成拳头,贴在自己身侧,他不敢再去碰她。
  “如果你要找我,我就在隔壁。”
  “给我打电话。”
  他轻轻说完,只得离开了。
  宋济之刷卡走进套房内,他不耐烦地扯松领带,解开衬衫纽扣,顺手将领带扔到床上。
  谁能料到她那时候就在那里!
  他感到一阵烦闷。
  他扶额。
  手指在额头上擦过,他眼中露出忧伤倦怠地神情。
  生气就生气吧,好歹她没有事情,好歹。
  死去的人,是孙国福,尸体被盖上白布运走了,地板经过高压水枪的洗礼只留下了一滩不可忽视的水渍,警察带走了所有的监控视频及其备份,但因为天台没有监控录像的原因,只能从电梯的监控里查找谁去过天台。
  当一系列的材料汇总到李绝娣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李自豪在境外赌博的流水已经出来了的,这小子玩的可不是一般的大,因为赌博欠款畏罪自杀自焚听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尸体周围的那一片植被都被烧毁了,幸亏没有酿成什么森林大火,这个案子很快以自杀结案了。
  火宅,自杀。多么熟悉的说辞。
  李绝娣从一堆档案里找出当初戴志恒的资料。她将资料中的剪报和照片取出来,挨个挂在面前的证据墙上。
  她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如同蛛网般缠绕的线索链条,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事件经过整理又仿佛存在着一些微妙的联系。
  假定连环杀人犯还活着,会是谁?能够接近宋万起并嫁祸的人,宋明志?有可能。宋青云,出于被驱逐而憎恨的目的,也许。宋济之,李自豪是他员工,戴志恒和他没有关系,但谁都知道戴妮娜是他女友。所以,他的嫌疑也存在。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戴志恒死亡现场和自己寒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的男人,可他当时有不在场证明,他一直在b市出差。这是她后来调查得知的。
  她从柜子的左下方拿出一叠陈年卷宗,翻开那泛黄的扉页。
  从归档的照片,法医鉴定报告,和调查笔记一直翻到最末尾的报案人的陈词。
  在陈词书最末的家庭关系签字上,她看到了那熟悉的姓名,宋济之。
  这是王荣景的死亡案。
  范队的怀疑不无道理,李绝嫡想,那时候为什么自己选择了不相信呢?
  她再次将视线落回于那面黑板上的宋济之的照片之上,这张照片是从一本财经杂志上裁剪下来,他交握双手,身体前倾,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充满进取心的光亮。
  李绝娣用手指摩挲自己的下巴,沉思。
  回想起自己和宋济之为数不多地交集。
  ——请你们从我哥哥手上保护好妮娜。
  ——大哥热爱打猎,每周都会去炀山别墅,他这人很残忍,杀生就是为了取乐。打死了就扔在丛林里,并不会带回。
  ——计划有变,安俞不会去接她。不过,她晚上有聚餐。你守在门口,应该能见到她。
  戴妮娜被宋万起绑架之前,他说。
  戴志恒死那天,他人就在现场。
  他说。
  ——你好,李警官
  “李警官,请你调查自豪女友,戴妮娜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赖鑫钰含泪颤抖着手握着她的时候对她说。
  “她是盛云老董的侄女,她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
  “她的家庭在包庇她。”
  她再次翻开那本陈述书。
  母亲电联我今天她会去见父亲与之摊牌,我很担心,因为父亲和她的关系在数年前就恶化,我心中有不详地预感,当我再次打过去电话的时候,一直到那一天晚上,都没有人接听。第二天母亲就死在那场车祸里,我父亲宋明志与之脱不开联系。
  我母亲曾告诉我,如果她不幸身亡,一定是父亲所为,我牢记在心,却不料一语成谶,母亲果真出了车祸。所以我怀疑我生父是杀人真凶。即便不是他亲手所为,也应当是雇凶杀人。
  宋明志那时候,是在海外的。这是被证实的,所以结案了。
  宋济之并没有直接证据,冒失报案,他的陈述大多是主观臆测,没有人会把这种臆测拿去当成证据。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李绝娣翻看到最后一页,是当时调查此案的警员的签字。
  看见名字的那一刻,她察觉到了异常。
  受理案件的警官是周承杰。
  周承杰…
  周承杰…
  她默念。
  随即走到电脑面前,将他的名字输入内部网络,并没有找到此人。
  她打开网页,搜索周承杰的姓名,排除掉与之同名的无关人员,在一个很小的网站上,有一条十年前的旧新闻。
  两名大学生在登山时遇险,警员周承杰在营救途中不慎坠亡….
  我们最初对于杀人犯的侧写,是以杀生取乐,大概率会无数次地返回作案现场观察其作品的反社会人格精神变态。
  这种人,很难在人群里以自己本来的面目生存,为了适应其存在的需要,他们往往会选择伪装自己的面部表情以达到适应社会生存的目的。
  模仿。
  有一个广为人所知的测试一个人是否假笑的办法,那就是看他的眼轮匝肌,假笑的人不会动到这一个部分,但高明者,就试图在笑的时候去刻意动用那里的肌肉与神经。所以有的人笑,会喜欢故意让自己泛出眼角的纹路,表现其真心。
  所有表情都可以习得,所以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社会。生活压力是那样大,所以不是说假笑的人就都有变态地倾向。
  那时候。
  她努力地回想那些记忆碎片。戴志恒被盖上白布推出来的时候,戴建国认尸的时候,宋济之在做什么。
  回忆犹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担架从她眼前掠过的时候,她的余光擦过去,他眼角的纹理泛起,那家伙,那样的表情,他分明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