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妮娜拉开冰箱门,从各种口味的冰淇淋中挑选了一盒草莓芝士味的。
  宋济之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见她拿出冰淇淋的那一刻,几乎是在瞬间皱起了眉头。
  “你晚上真的就吃这个?”
  他叹口气。松开手就往放大衣的地方走。
  他将大衣搭在手臂上。
  “我还真是不能将就你,去换个衣服,我现在开车带你回城里吃饭。”
  戴妮娜关上冰箱门。
  她绕到厨房放餐具的地方,从中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勺子。
  她拿着冰淇淋走到沙发前,也不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到了地毯上,将背抵在沙发边缘,她顺势盘起了腿。
  “不想出去,太累。”
  “等你做好晚饭,又太晚。”
  宋济之缓缓将大衣放下。
  他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见她已经打开冰淇淋盖子吃了起来,劝服也没有作用。戴妮娜不是小孩子,不可能拖着她出去。
  他于是选择任由她去。
  当然不是因为她不久前责怪他姑苏像老人的缘故。
  他安慰自己。
  他于是朝着她走过去。
  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她身边。
  戴妮娜从那柔软质地的表层用勺子卷了一层递到他嘴边。
  “要吃吗?很好吃的。”
  宋济之将头别了过去。
  “你自己吃。”
  他说。
  “我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玩意儿。”
  话一出口就后悔,明明不想她将他看得太老的。
  她冲他努了努嘴。
  戴妮娜摇摇头,将勺子塞进嘴里。
  “哎,不知道这样你要错过多少好东西。”
  虽然说不喜欢,但她也知道冰箱里放的东西是刻意为她准备了的。
  是她喜欢吃的那个牌子,摆满了她喜欢的口味。
  也许是吩咐人做的,也许是他做的,但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喜欢被人在意。
  贺海荣说的不对,戴妮娜想,宋济之从来都不是她生活的波涛,撼动她整个世界令她痛苦无所依仗在大海中等死的人,从来都不是宋济之。
  她朝着他又靠近一点,肩膀贴着他的肩膀,将头轻轻贴在他胳膊上。
  “宋济之,我有点好奇一件事情。”
  他略侧过一点头去。
  “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
  “现在的我和小时候相比,其实差距蛮大的。”
  她又擓了一勺冰淇淋进嘴里,甜丝丝的触感,凉凉的。
  “我好像不是母亲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感觉我变成现在这样。辜负了她的期待,我觉得现在的我,没有令她骄傲的地方。”
  “贫穷太久,温饱对我而言就足以。我没有别的追求,看起来,非常普通而平凡。”
  “我的妈妈,不会喜欢我这样子的,对吗?你和她处的最久,她会喜欢我变成什么样。想来想去,我也只有你可以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反问。
  “所以在你的印象里,你认为,王荣景是希望你成为什么模样。”
  戴妮娜思索片刻,回答他道。
  “应该是希望我健康快乐,功成名就。”
  “所有父母都是如此,她爱我,所以这种感觉应该比别人更强烈。因为如果是妈妈的话,她有帮我实现这一切的教育资源与经济条件。”
  宋济之摇了摇头,他无奈而辛酸的笑了。
  “妮娜,我眼里的王荣景和你眼里的王荣景完全不同,恐怕我无法给你最正确的答案。但是有一点是确认的,比起功成名就,她更希望你健康长寿,希望你每天都快乐。”
  “就像我希望你一样。你不需要考虑除这以外的别的事情。有的时候,能够什么都不做静静享受,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母亲在你出生之前做了那么多,也许就是为了你可以什么都不惦记的去荒废生命。”
  “你不需要赚很多钱,妮娜,你不需要去拼命做任何一件事情,你的母亲会托举你。”
  戴妮娜很忧伤的垂下了眼睛。
  “可是她死了。”
  “妈妈死掉了。”
  宋济之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他迟疑一会儿,终于说道。
  “妮娜,其实成长中的你并不是一个人。”
  “兴鸿副食、建国饭店、小二杂货铺、玉红理发店……”
  他轻轻叙述这些地点,先开始她还觉得陌生,过后意识到什么一般,如梦初醒似地扭过头去盯着他看。
  “除了这些,你回家的路上沿途有五个电线杆,六盏路灯,要经过一个人民公园,公园在傍晚的时候总有老头老太带着收音机跳广场舞。”
  “除了这些,我知道你喜欢吃副食店外冰柜的一元一支的牛奶冰棒,知道你路过天桥的时候会朝着对面大楼的显示屏张望,那里有最新的电影资讯。”
  “还想要知道什么?”
  “妮娜,我甚至知道,你伤心的时候会躲在附近的一个废弃操场中的水泥管道里,哭过之后,带着平静的表情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回家里去。”
  “我的车有时候就停在公园外,看着你拉着书包肩带在绿灯发出响动的那二十几秒内快步从斑马线上经过。你认为我和你母亲是抛弃你,任由你孤独长大,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指控。”
  “妮娜,失去被你母亲照看长大的机会并不意味着你被抛弃。我从来不曾抛弃过你。你可知道,那天在顶层餐厅走向你的时刻,是我这十几年来最为紧张的瞬间。每朝你走进一步,我的心就下沉一寸,直到你的脸在我眼前闪现,那是最如梦似幻的一刻。”
  她的睫毛瞬了一瞬,也许是这番话太过真诚令她难以招架,她于是别扭地说。
  “花言巧语。”
  “这只是你为了让我开心而现场编造出来的假话。你一向擅长说谎,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没有说话,她疑惑地去看他的脸,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那神情颇带点忧伤。仿佛这一刻他看的不是戴妮娜,而是借由她的脸在追忆着无法挽回的某一个过去。
  突然,他说。
  “我现在很想吃你方才给我的那一勺冰淇淋。”
  戴妮娜不解他意,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要扯到那无关紧要的东西上面去。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
  未等她做出反应,他先一步靠过来,脸朝向她的方向,侧过去浅吻了她一下。
  他的脸缓缓离开,眼神却长了触手一般牢牢落在她的脸上。
  原来他指的不是那个。
  他问询的视线朝着她投来,见她没有做出抗拒的反应后,他再一次靠近,埋下头去亲吻她嘴唇。
  这一次他的手绕到了她的腰间,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过去,在两人的嘴唇再次靠近的那一刻,戴妮娜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手里的盒装冰淇淋与银勺皆滑落下去,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一切的武装与抵御,在这个吻变得更深刻的那一瞬间,施施然褪去。
  她的手抵抗似的先是抵在他的肩膀,而后环绕过去,绕到了他的脖子后面。
  是假话也没有关系。
  你的存在对于世界上的某个人弥足珍贵,这本身就是一种恶魔的召唤,一种诱惑,一种欲望。想要感知之中召唤,跟随者恶魔的仆从前往炼狱,不得不说,对于早已失去一切的她而言,是最鲜美的诱饵。
  一个人的生活能够在另一个人的生活里掀起波澜,只是这种想法,都让她悸动。
  抱着浮木飘扬在海里亦沉亦浮,因为饥渴而痛饮海水,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拉着她走进卧室,两人的手在黑暗里几乎拉成一条直线。旋开那黯黄的琉璃台灯,影子像是扭曲的巨型怪物在房间里张牙舞爪。
  她笑了。
  “西方有关于slender man的传说,偶尔他们会吊在窗外面的树枝之上埋下头来凝视你。”
  “把操场的双杠当作秋千。我要不要告诉你,过去我上课时候时常在窗外面看到他们的影踪。后来明白,只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做梦仍梦到自己在考试,坐在庄严的教室内,整齐如分子。”
  “站如松,坐如钟。窃窃私语都像是犯了天条,令人愧疚万分。”
  他耐心的听着,走过去把那灯推到了地上,两人的影子现在落到天花板上了。
  他轻轻推她,就像推那盏台灯,她顺势坐了下去,坐到了床沿边上。
  宋济之亦笑了,黑色的影落到了他的颧骨之上,高高的个子,在她的视线里被无限拉长延展。像犯罪片里的凶手一样,是最脸谱化的邪恶的样子。
  现在不流行那样塑造反派了。最邪恶的人往往生着最平淡的脸。邪恶掩藏在平凡里,所以人们才会对邪恶掉以轻心。
  从脸上高出去的鼻梁与弯曲的唇角沾染上了那一点暗淡的黄光的影,是氧化过后的细碎的黄金的色彩,算不上缤纷。
  她伸出手去牵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举到自己的脸旁,脸贴进他掌心,他的身体是有温度的,属于人的温度。
  跌落的灯的一大部分光芒此刻毫不吝惜的照在她的脸上。于他过分吝啬,对她又太过于慷慨,她的睫毛与脸蛋都是金黄,最迷人的色泽,像丰收那天的小麦,一层一层翻滚涌动,涌进他的眼里。
  金子做成的人,艺术作品中神化出来的安琪儿。
  他伸手将她嘴角黏着的一根不安分的头发取下来,
  他靠近他,黑色的影子逼着这动人的金色退下去,退到角落里,她的脸由金色转变成了黑灰色。他俯下身体抚摸她面颊,应着这感召一般,她将那神圣的头颅抬起,扬起的下巴,渴望的眼神。
  他将她推到进身后柔软的黑暗里。
  覆盖上去,长手长脚的残影,困顿住这金色的猎物,将她永远禁锢于此,将代表丰收的波尔塞福涅永远监禁在哈迪斯那暗无天日的宅邸。
  她也许会在春日重新返回宇宙与天地,但不是在现在。
  维瑞,葳蕤,多么像一个诅咒。就像春日女神被最黑暗的死亡之神笼罩,如黑暗的影子遮蔽最炎热光明的太阳。
  她心甘情愿栽倒进他的黑暗里,被捆住手脚,无声地叹息,在欲望来临的制高点上,变成一缕幽暗的灰黑色的影,随着夜幕的降临,起伏而飘忽着。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之后,他取出弹夹,重新装填子弹。
  这是一把俄制的五四式手枪,体积小,重量轻,威力巨大。
  对着靶子连开数枪之后,他内心的怒火才得以有那么一小点平息。
  蒋立民头发银白,有秃顶的迹象,接二连三的变故令他改掉了染黑头发掩盖苍老面孔的旧习惯。
  两条沟壑一样的法令纹陷在他消瘦的脸上,像是两道不能够被忽视的深邃沟壑。他的眼睛因为年纪渐长而浑浊,视线在这段时间里下降的很快,要瞄准需要费一点大力,但这不能湮没他这颗想要复仇的决心。
  他发泄一般打空弹夹,装填,继而又打空掉。错失靶子的次数多过于瞄准成功的几率,但他没有放弃,一半是发泄,一半是练习。
  如果不能把这子弹打空在那个杀掉自己儿子的真凶身上,他真的是枉为人父。
  这段时间在东南亚东躲西藏到处都逃不开被人追剿的命运,他当然知道是谁,那个霸占自己产业还要赶尽杀绝的不孝女。终于发现s市其实才是最适合他躲藏的地方。
  安全回到这里以后他就在计划着复仇。
  不仅仅为了产业,还有儿子,对,他的儿子。
  他重又将手里的枪举起。
  他那可怜的脸碎成两半死在车祸里的儿子。
  谁又为他讨回公道。现在只有他这个父亲了。
  他咬紧牙关,脸因为愤恨而扭曲着,面部的肌肉隆起,是至恐怖的情景。
  戴妮娜从沉睡的宋济之的怀里钻出去。
  走到衣橱前,取下睡裙,她钻进去,将它从自己的头上套进,用手平整它的裙摆。
  她光着脚静默地离开卧室。
  她走到一楼,将那枚纽扣从帆布袋内拿了出来。纽子扞格在她指尖,借着月光,她凝神细看,这一次看的比之前更长也更久。
  她走进一楼的卫生间,将那枚纽扣扔进了马桶池内,按下按钮,平静的水面顷刻间涌起一股暗流,卷着,盘旋着,那水流发出一阵奔涌的哧哧声,裹挟着那纽子一并流进了下水道里。
  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按下按钮的手指变得很疲乏,那咬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就此消失掉了。
  她脱掉身上的裙子,这唯一的遮蔽,光脚走进浴室内,将淋浴器的水打开,任由头顶的水像圣水一样冲洗她的头发和身体。像是初次受洗一般,希冀着这水能够冲刷她与生俱来的原罪。
  她冲完澡,并不急着离开,裹着浴巾用手将镜子上凝结的白雾徐徐推开,她徐徐地擦脸吹发,在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润肤露,做完这些,她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表情,坦白,诚挚,毫无遮拦,唯恐他在她脸上看到一丝隐匿的痕迹,她咧开嘴微笑,将眼睛周围的肌肉挤起来,放松,再挤起来。
  离开浴室后戴妮娜有一种关机重启的快感,今天以后,她又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完人。
  重新回去的时候,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焕然一新,把贺海荣的忠告扔在脑后,像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那样。
  宋济之在这个时刻伸长手臂将她揽了回去。
  “你不睡觉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半明半昧,似半梦半醒。
  躺在他怀中,享受他拥抱,她答道。
  “出了汗不舒服去一楼洗澡。”
  戴妮娜补充道。
  “我怕吵醒你令你生气,毕竟明天你还要工作。”
  他的脸贴在她头发间细嗅,闻到沐浴露那怡人的味道。
  “不会的。”
  他呢喃,很满意地亲吻她的耳朵与鬓角。
  “我怎么舍得对你生气。”
  不知道他是真的醒着还是仍在梦里,戴妮娜没有搭话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听见他均匀的呼吸从不远处缓缓传来,她遂放心地自他怀中转了一个身,闭上眼,静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