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妮娜觉得自己是很难长大的。内在的那一个小孩子是那样的难以满足。被长久压抑的情绪与感情催促着她做一个永远都不知道饱足的孩子。
  她要很多爱。
  很多的爱和很多的钱。这样才能填满她无尽的胃口,她饥渴而又贫瘠的感情。
  缺爱的人就是这样。想来,缺的也不是爱。是由爱而生的温暖宜人的环境,拥抱自己的结实手臂,纵容溺爱自己的家人和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生存资源。
  而她,什么都没有。一直以来蜷缩在底层看星星看月亮,从最底下看上去,天空高远辽阔,城市的霓虹绚烂却与自己的现实相隔十万八千里。在疲惫的公共交通之中消耗自己的生命,从负一层用尽全力走到地上一层。永远也无法走上去。
  就是这样痛苦。
  她放下手中的果篮。坐到了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奶奶。
  穿着红色绒线衫,扶着床柱,眼眶凹进去,脸因为年纪而塌陷的奶奶。
  她的记忆里奶奶一直就是这样,没有老去,也没有变化。仿佛生来就是一个老人,浑浊的双眼,紧闭的充满痛苦的嘴唇。无法想象她曾如自己一般年轻过。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奶奶。
  她没有去握奶奶的手,没有对着她流泪哭诉,戴妮娜知道,她本该如此的,这是她欠她的。
  她应该因为车祸中的唯一幸存而愧疚,在不知道奶奶还活着以前。
  戴建国是多么残忍,明知道这种幸存的愧疚会压垮一个人,他还是对她隐瞒了,像欺骗一个傻子一样。
  戴妮娜知道,她就是那个傻子。
  父母是那样精明,轻易就看穿她年幼的把戏。他们引诱着她的感情,让她感激、愤怒、欢喜和悲苦。每当她为此感到愧疚决定对父母更好一点的时候,他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伤害她剥削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压榨她的感情,毁坏她的人生,将她作为家庭的受害者而放置在射击靶子的位置上。
  她如何去爱奶奶?
  戴建国说她没有心。她恰恰是这家中最有心情感最丰富的一人,可是他们怎样做的呢?冷眼旁观她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杀死那个善良的自己,然后轻描淡写的来上一句。
  “我们没有求你这样,妮娜,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他们是那样可恶。
  “奶奶。”
  她俯身上前,抓住那双苍老的手。
  “你怎么能就这样忘记我呢?”
  “就像我从不曾忘记你们对我做的那些事情那样。”
  “为什么你们能够有遗忘的权力而我没有呢。”
  “因为是在下位。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个道理,你们从不曾爱过我。”
  她突然握紧自己的手。
  戴妮娜咬紧牙关,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因为遏制,脖子上的血管凸出来,她压低声音,面容因为愤怒扭曲。
  “那就滚开吧。”
  “永远不要记起来。奶奶,求你,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她紧紧握住那苍老的手。将它虔诚地握在自己的嘴边。外人看来,这是最贴心不过的行为了。
  “那么,我会饶你一命。”
  她露出笑容,那笑容如此灿烂,仿佛可以驱散这世界上的一切阴霾。
  因为护工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戴妮娜起身。
  护工说。
  “老太太恢复不错,但也得有家人陪伴,她儿子工作忙,很少来这里。”
  “那个大孙女倒是时常带着东西来。”
  “咦,小姐,你倒是面生?是孙女吗?”
  戴妮娜腼腆地笑。
  她冲护工点点头。默默地出去了。
  护工余光注意到老太的一只手在震颤,她没有理会,想来是痴呆病常有的症状。
  她用开水壶倒水,将帕子烫热,替她擦拭双手。
  那双手仍在抖动。
  护工小声嘀咕。
  “奇了怪了,刚才还好好的。”
  戴妮娜走到停车位之前,她坐进汽车,靠在座椅之上,休息了有一会儿。她发动车子,一脚踩下油门,驶离了养老院。
  她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她觉得自己做的实在过分,毕竟是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转动方向盘,轻松过了一个转弯处。
  她若是更无情一点,应该要告诉宋济之这件事情,她没有做,不是吗?
  如果被宋济之知道了戴建国要背叛自己,戴建国得到的就不会是她的警告这样简单的东西了。
  她踩油门,加速。仗着车道没有人就开始随心所欲地横冲直撞起来。
  中途与一辆意外出现地油亮的墨绿色老式跑车迎面相遇。
  戴妮娜咒骂一声,猛打方向盘,车子却丝毫没有减速,隔着一指距离,她从旁飞速地蹭了过去。
  戴怡欣踩下脚刹。
  她的身体随着安全带前倾,扑到了前排的控制台上。
  “死啦死啦,有你这么开车…..”
  她惊魂未定,胸口起伏,忍不住骂出声,突然想到还有人在旁边,那句他妈的被她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她扭过头去,脸上是有些羞怯的通红。
  “抱歉……”
  “我不小心说脏话了……”
  在约会对象面前,如此不淑女的做派才是真要了命。
  宋济之宽慰似的对她讲。
  “是对方不守规矩逼停你,你不需要为你的粗鲁道歉。
  他笑。
  “况且,戴小姐,你生气的样子十分少见。”
  “反而有种亲切感。”
  她问他。
  “你有没有事?”
  “有没有惊吓到?”
  他摊开双手开玩笑似地给她看。
  “从头到脚,我都健壮至极。”
  她被他逗笑,仿佛真的很好笑一样,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如同铃铛一般震颤。
  “宋先生,你还真是幽默。”
  “还要谢谢你理解我,陪我走这一趟。”
  宋济之扭头,眼神沉沉地注视着远方车道。他说。
  “是我要谢谢你。
  戴怡欣停下笑。
  “哦,为什么?”
  “为什么谢我?”
  她问。声音里有种天真的感觉。被家庭保护的太好,宛如一张白纸的戴怡欣,认为所有问题都好笑,一切都像童话。
  所以面对一切她都要像孩子一般追问下去。
  所以呢
  然后呢
  为什么呢
  宋济之转过头,温柔地看着她。
  柔情的注视霎时间波动她心弦。
  他高明地卖关子。
  “因为从某一刻开始,有了可以感谢的事情。”
  她佯装气馁,娇嗔道。
  “宋先生,我脑容量不够,你却总对我卖关子。”
  他摇摇头。
  “不是针对你。”
  她甜甜一笑。
  “你最好是。”
  她重新发动车子。
  到了疗养院门口,戴怡欣拎着大包小包下了车。
  宋济之跳下副驾驶坐,他环顾这四周,疗养院占地面积并不大,外面设有凉亭花园,有老人正围着一张四方小桌打着长牌。
  戴建国还真是个孝子,花园里鸟语花香,种着多年生的长青植物,郊区的空气清新宜人,老人生活在这里再适合不过。
  戴怡欣拎着大小包袋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她原本以为他会帮她一把,没想到宋济之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开始环顾起了四周。
  但又想,他的确没有帮助自己的义务。
  让一个坐拥大企业,手下无数员工服务自己的人为自己服务,也有点不现实。
  更何况,两人连关系都还没确认。
  也许是他表现的太绅士太友善,所以她才得寸进尺。
  本来就是,如果真的能和他在一起,与他共同生活,难道他也要一直端着这样的架子吗?
  一想到这里,她的脸又红了。
  过日子是另一回事,从这里到那里,隔着九万八千里哩。
  她在心里骂自己。
  ——戴怡欣,平日你的傲慢去了哪里?这时候竟如此渴嫁。
  一边她又想。
  优质男人并不多,此刻不要,更待何时。现代社会,女性表达自己情感,并不羞耻。
  赶明儿被别人抢了去,岂不是后悔?
  宋济之并不是缺女人的人。
  她的心态已经从一开始的抱定主意交往试试变成她一定要他。
  她觉得他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那些小姐妹要么仗着比她小那么几个月一两岁有男友而沾沾自喜,炫耀她们的年轻和性魅力。
  但那些小姐妹找的男的,说真的,她一个都看不上。父亲说找结婚对象就要门当户对,她玩的那几个长相英俊吃自己软饭的小伙老是被父亲瞧不起。
  小姐妹亦有事没事对她阴阳怪气。
  “怡欣啊,你就是眼光太高了。漂亮有什么用?满大街都是美女。现在的男人啊,太现实,女人过了三十岁就没人追了。”
  接着她秀着大钻戒,转而开始秀自己家里的猪头。
  “我老公啊…….”
  后面的她就没听下去了。
  原本长相家庭都不如自己的朋友,嫁了个富豪老公身价坐火箭般蹭蹭上去了。
  戴怡欣倒不是嫉妒她,她只是不爽,她当惯宇宙中心,什么都要比别人好。见不惯别人对自己耀武扬威。
  这也是为何,她从不和城里那些比自己家庭好的名媛组成圈子的原因。她不允许围绕自己身边的人不尊崇艳羡有钱又漂亮的她自己。
  嫁,也定要比那些野鸡嫁的高高嫁的好。
  那些一地鸡毛的生活不可以出现在她完美的世界里。
  当然,也为了向父亲争一口气。你看看,你嘲讽我没人要,我不是找到了。本城知名钻石王老五收入我囊中,况且,除了钱,他还如此英俊。
  宋济之被退婚又如何?那个女人错过他是她后悔,她戴怡欣捡漏,大赚特赚。
  但他有什么理由不选择自己呢?
  这点自信,她戴怡欣还是有。她年轻漂亮,家庭又好,并不需要他扶贫。和他前一个未婚妻不同,她并不是那种心肠歹毒算计别人的女人。
  她干净如一张白纸,人又善良正直,是父母宠爱下长大的小公主。除了骄纵点,没别的毛病。
  比那些算计他构陷她的恶女好太多,宋济之难道不是在那些心机深沉的中年妇女里受了伤,才转向自己?
  她走到他身边。
  “要和我一起进去吗?”
  “还是你在这里等我。”
  宋济之将视线从养老院布局移到她身上,他温和地说。
  “进去吧。”
  “一起。”
  “我亦想看看你家人。”
  病房内
  戴怡欣放下保养品,她蹦蹦跳跳地跑到老人身边去。
  宋济之则跟在她身后。
  她朝护工问好。
  “刘阿姨。”
  护工正在给老人削苹果,苹果皮自她的拇指旁滑落到脚下的垃圾桶内。
  她抬起头,对着戴怡欣热情地笑了。
  “怡欣来了?”
  戴怡欣走到老人床前前。
  她半蹲在老人膝盖前。
  “想我没,奶奶。”
  她握住她那双苍老的手。
  注意到了不对。
  以为只是老人神经退化,才在颤抖。安慰似的,她用开玩笑的口气努道。
  “怎么了?想我想到手发抖吗?”
  “我可是受宠若惊。”
  宋济之埋头,注视着眼前行为举止退化一如小孩般的老人。
  那时候,他只是让唐四留下戴妮娜,没想到,这漏网之鱼就被自己错过了。
  余光扫到一旁打开的果篮之上。
  方才看到她车子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大半。
  现在他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哭得那样伤心。
  戴建国说了什么他并不在意,戴妮娜不会为此动摇,他很确信。因为她早已来到他这一边了。
  可是,斩草要除根。
  妮娜,就算这是你不愿的,那也没有办法。
  目光越过那苍老的手,雪白的头发,他的视线在那褶皱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之上停留,该怎么下手呢,不是没有杀过老人,只是他不喜欢玩这种踩死蚂蚁的游戏。
  多年屠戮生活所养成的精准技术,用在这上面,太浪费。
  妮娜,怪就怪你自己这个傻子似的表姐吧,是她把我带向这里,是她将刀子递进了一个血腥杀人魔的手里,就是如此。
  他跟着戴怡欣一起蹲下,伸手亲昵地揽住她肩头,嘴角微微上扬,眼睛要放大,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善良。柔情的视线是怎样演示的呢,慢慢地慢慢地将眼睛眯上一点,再深情再友善一点。
  他做的很不错。
  他伸出自己的手。
  “奶奶,您好,我是怡欣的朋友。”
  “您的身体……”
  “还好吗?”
  护工接嘴。
  “老太太哪里还听得懂这些,她现在连什么时候该上厕所,什么时候不该都不懂。”
  “小伙子,你是怡欣男朋友吧。”
  “还真是俊俏。”
  “怡欣这孝顺姑娘每周都来,带男友来,却还是第一次。”
  “只是可惜,老太太没有这福气看见孙女恋爱了。”
  宋济之收回手,他说。
  “怡欣不是我女友。”
  戴怡欣转过头惊愕地看着他。就算不是,也用不着对着一个陌生人就否认吧。
  护工阿姨讪笑。
  “你们这样亲近,看来是我会错意。”
  他旋即扔下重磅炸弹。
  “准确来说,是在接触关系。我在追求她。”
  他顿了顿,凝视她双目。
  “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去的。”
  “怡欣,你邀请我陪你见家长,我没有会错意吧。”
  “我不想只停留在试探的地方,就像你,也不是完全对我没有感觉的,不是吗?”
  这告白猝不及防,他怎么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可是,这种意料之外的告白更令她感动。他以为他会在餐厅吃着烛光晚餐,结束后送她回家的那一段小路上讲出这样的话。
  但转念一想,太多的仪式感却消磨了这种告白的重量。
  见戴怡欣脸红心跳,护工适时打着圆场。长辈最中意这样的配对戏码,她调侃。
  “怡欣你呀,缺乏洞见力。”
  “看来,我可以等着吃你的喜糖了。”
  戴怡欣推他肩膀。
  “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
  他笑。
  “长辈在场,总要立场坚定,表达心意,才能放心带走她的宝贝孙女,不是吗?”
  老人若有所感一般,她咿咿呀呀叫起来。手在面前舞动,慌乱而急促。
  护工扶助她肩膀。
  “怎么了,老太太,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老人挣脱她,双手用力将半蹲的戴怡欣掀翻在地。
  宋济之即使地伸手抓住了她手臂,令她不至于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他的手有力地收紧,箍住她手臂的力道很大,却很温暖。
  她虽然疼,但却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有力量的手,她期望着这样一双手,就这样攥碎自己。
  这是男子的气概,是她期望的东西。一个男人,照顾自己的男人,能够遮风挡雨的男人。
  她原谅了老人这一掌,毕竟,你不能央求一个失智老太更多。
  “可以站起吗?”
  他问。
  她点点头,接着他的力量站立起来。
  老人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像犯错误的孩子一样不安地绞动手指头。
  护工轻声责备。
  “这是你孙女啊,每周都来看你。”
  “你清醒过来,一定后悔。”
  宋济之关切地问。
  “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
  护工无奈答。
  “她儿子将她送来就是这般模样,先开始还听得懂一点话,也能回答问题。慢慢地,她的话越来越少,经常记错事情,有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只得二十岁,准备着学校考试,因为没能及时走完上学的那段山路而沮丧。”
  戴怡欣说。
  “以往都是我妹妹照顾她,要是她在身边,可能更利于奶奶恢复吧。”
  “不过她变化很大,听她父亲说她拒绝和我们来往。唯恐沾染这个大麻烦。”
  戴怡欣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有些尖锐愤怒起来。
  “别人不敢说她,但我觉得她做的太不对了。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怎么是那样的人?我以前真的白看她。”
  宋济之拍她肩膀。
  “好了。”
  “别生气了。”
  “你生气,老人亦可以察觉的到。”
  她的视线从他的手臂移到他脸上,他亦回望她。
  戴怡欣说。
  “抱歉,不该告诉你这些的。”
  护工突然道。
  “我就说,为何那姑娘走之后老太太反应如此大。原来是你妹妹。”
  戴怡欣惊讶。
  “她来过这里。”
  “可不是吗?果篮就是她送来。”
  两人一齐望向那果篮,应季的水果在窗外明净光线的折射下闪着簇簇光芒,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就被放进去的似的,新鲜的就像她人还在场。
  宋济之微微眯起眼睛。
  戴怡欣则嗔怒地又从鼻子里发出轻蔑地一阵冷哼。
  戴妮娜,她可真是个胆小鬼。就和小时候一样,像个幽灵似的。
  在顶楼餐厅等待前菜的间隙,宋济之从将身边的一个购物袋放在桌上,朝着戴怡欣的方向推了过去。
  看着那熟悉的自己惯用的品牌标志,她挑眉。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戴怡欣伊言从袋子内拿出一个盒子,将盒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掀开了盖子。
  是一双平底的小羊皮鞋。是那天她在雨里打湿的那一双,穿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坏掉了。这种奢侈品就是如此,作为富人的消耗品,它承担着美而贵的责任。质量好,不是需要考虑的条件。
  高贵的美,就是牵牵绊绊不切实际的。不然怎么将她这样的贵女和那些贫穷务实的底层女人分开呢。
  她是昂贵的,要买下她的顾客,也应该是贵宾。
  宋济之交叉手,右手食指轻轻抚摸左手虎口的位置。
  她感谢他。
  “你真细心,为我想到这层。”
  宋济之笑着说。
  “凭着记忆选的,只是不知道尺码对不对。”
  戴怡欣从鞋盒里拿出一只鞋子。
  她微笑。
  “看得很准。”
  “不过这鞋子是几年前的款式了,已经停产了吧,你如何得到?”
  他笑言。
  “我方法很多,要一双鞋,不是难事。”
  她环顾四周。
  “所以包下餐厅也不是?”
  宋济之笑。
  “我有要和你做的事情。不想要别人打扰。”
  戴怡欣将盒子放在一旁。
  “是什么?”
  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问题。而是端起桌上的酒杯,向她敬酒。
  她拿起杯子,与他轻轻一碰。杯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
  “先吃饭。”
  “之后我再告诉你。”